大宋靖康七年春二月初二,龍擡頭。
應天新城外的大學之城,一大早起,就已經人頭攢動,數以千計的各式人等,散于各個角落之中,十個八個成群,三人五人一夥,一個個神情肅穆,仿佛是當初還開科舉時趕考的仕子。
他們都行向大學之城最中心處,那裏有一座高大的建築,其設計參照了大宋大慶殿的回音系統,規模也不亞于大慶殿,可以容納萬人入内,而且在中殿揚聲說話,隻要萬人不嘈雜,那麽衆人皆可聽清。
這座被稱爲求是宮的大殿,按照周铨的說法,将成爲以後大學之城的公共場所,每年大學之城各校開學時,師生們可以在此會聚一堂,共話未來。
也隻有周铨手中的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建起這樣規模的一座大殿。甚至有曾在大宋中樞任職的官員,看了此地之後,都覺得有些浪費,這樣廣大宏偉的建築,竟然不是充當朝廷的正殿,而是被用于學校,特别是這學校中,可能不講儒家經典,隻講實學!
此時大殿之外,已經聚齊了數千人,不過絕大多數都是沒有資格進入求是宮的,因此隻能停在求是宮外,看着通往正門的大道。
有巡捕在維持秩序,将人隔在大道之外。這些人一個個踮起腳,想要看人來了沒有。
“看,新學的人來了,瞧見沒有,他們不少人頭戴白巾,那是爲悼念王琳!”
“哪個王琳?”
“拗相公的曾孫,原本也是來參與論戰的,結果被歹人刺殺了,據說歹人來自京師,是洛學一派的人物……”
“我還聽說,這位王琳小相公辯才無礙,家學淵源,乃是新學扛鼎之人,歹人之所以刺殺他,便是怕他拿出老相公的本領來,橫掃天下,讓洛學再次回到西京當縮頭烏龜!”
“笑話,就是新學不敵洛學,洛學又能怎麽樣,還有實學呢,濟王殿下親自創立,豈是這些歪門邪道可比?”
“實學說别人是歪門邪道,笑話,笑話,哪位聖人傳下了實學?”
“你敢批實學,莫非不把濟王殿下放在眼裏,論及功勳德行,濟王殿下比起哪位聖人差了?”
“是啊,濟王殿下不差,公主收集者啊……啊喲!”
“揍這厮,敢在這裏對殿下出言不遜!”
“啊喲,啊喲!”
這些看熱鬧的人群裏,時不時就出現這樣的事情,然後巡捕一擁而上,将打起來的人抓住,一起帶離現場,若還有不從者,則會澆上一盆冷水,讓他們清醒清醒。
新學之人神情肅然,他們顧不得周圍的喧鬧,有幾人面上,甚至都帶着悲壯之色。
陸宰抿着嘴,目光冷肅地掃過人群,自從上次遇刺之後,他就對這種人多的場所心有餘悸,故此今次前來,他沒有帶陸遊,而是将陸遊托付給了那位好心的李參政。
原本他自知才疏學淺,隻是想着來看熱鬧,争取爲新學拾遺補阙。但是,刺殺之事激起了他的怒火,讓他意識到,這一場國是論戰,他也無法置身事外。因此在這幾月時間裏,他利用自己父親陸佃聲名遠揚的優勢,也利用自己在藏書界的聲望,統合新學諸子,倒也發現了不少後起之秀。
讓他遺憾的是,這些後起之秀出現得晚了,他們此前面臨着二程諸弟的打壓、引誘,如今又要面對實學這樣可怕的敵人。
雖然陸宰明知此次國是論戰,新學可能要一敗塗地,但戰而敗亡,終究勝過不戰而亡。新學諸子,也正是帶着這樣的心情,以哀兵之态,走進了求是宮。
在他們後面不久,便是洛學的代表,二程門徒們。
“當真是亂作一團,濟王隻重實而不重德,方才如此。”胡安國左望右望,看到周圍的亂局,長歎了一聲道。
“你們錯了。”侯仲良緩緩道。
胡安國有些不服氣,隻是一看到侯仲良那蒼蒼白發,便将到嘴的話咽了回去。
程門諸弟子彼此之間,也不是鐵桶一塊,但是,侯仲良爲了道統傳承,不顧自己一把年紀,奔波于大海之中,甚至提出了解決如今困境之法,無論是人品還是學術,都讓胡安國不得不欽佩敬服。
他心中甚至隐約覺得,侯仲良比起如今還在獄中的楊時,看事情更準确些,或許這是如侯仲良自己所言的那樣,一是因爲他到的地方多,親眼看到過周铨治下五國城、流求和日本諸多城鄉;二則是因爲他對實學更爲了解,甚至試圖從《易》和《春秋》兩經的角度去解釋實學。
他們出現在通往正門的大路上時,周圍的嘈雜聲漸漸靜了下來。
“怎麽這麽多老人,你看新學那邊,盡是年輕人,這邊怎麽全是老人?”有人小聲嘀咕。
“年紀越大,讀書越多,學問越深……你們看,那個須發皆白的,看上去都已經七八十歲的老人,便是侯仲良,他可是兩位程先生的表弟,得了二程耳提面命,當世有數的學問大師!”
“與他說話的那位,我也認得,乃是胡安國胡先生,他是楊時先生的弟子,楊時先生如今在獄中不能來,他就代替楊先生前來了!”
“不愧是二程弟子,一個個看上去,都是博學長者啊,啧啧,新學的那些年輕人,恐怕不是他們對手。”
“也未必,若是辯着辯着,打将起來了,這些老人家,可是打不過年輕力壯的後生。”
聽得自己諸人也成了衆閑人談論的話題,胡安國、朱震等就心生厭惡,但是侯仲良卻是面不改色。
侯仲良見識比那幾位更廣些,他很清楚,周铨利用百姓輿論的效果。無論是京徐鐵路,還是在日本的殖民政策,周铨都充分利用了百姓們愛傳流言好作評論的特點。
誰知道外圍那些議論的人裏,有多少是周铨派來帶節奏的呢。
他們一行年長,走路就慢了些,還沒有進求是宮的大門,就聽到後邊突然一陣喧嘩。侯仲良反應慢,沒有來得及回頭,胡安國則回望去,卻發現在自己身後,竟然來了……一支娘子軍!
确實是一支娘子軍,人數不多,隻有十餘人罷了,但爲首之人,胡安國依稀認識,正是李清照!
此時李清照業已徐娘半老,在她身邊,群莺绉绉,雖是羞澀,卻還是堅定地跟着她一起前行。
胡安國見此情形,不禁愕然:“這是什麽意思?”
“是啊,這是何意,莫非這次國是論戰,竟然還準女子參與?”
“娘兒們來摻合什麽,老老實實回家奶娃去吧!”
周圍圍觀的書生們,不論新學、洛學,此時都有了共同的敵人,紛紛叫嚷起來。
李清照柳眉一豎,眼中寒芒閃動,少女時代的英氣,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君上倡議國是論戰,可曾說過不準女子參與?”
這倒沒有,周铨的國是論戰令裏很明确說了,隻要能成一家之言,經過審核之後,便可以進入求是宮中參與國是論戰。哪怕沒通過審核,亦可以借助求是宮外長達兩裏許的公示欄,貼上自己的文章觀點,供衆人議論。
“既然君上不禁,國法不限,爲何我們就不能參與,國是國是,天下之民,男女各半,我們至少可以替天下半數人代言!”
此語一出,周圍哄笑聲、叫罵聲連片,但是卻沒有誰能反駁她的理由的。
李清照如今,哪裏還怕這些人的嘲笑?
趙明誠棄守保州之事,已經讓他們夫婦蒙羞,逃回應天之後,多虧了周铨接濟,趙明誠才沒有病死街頭。此後李清照便開始有心物色天資高的女子,特别是那些雖然名氣不大卻談了不少書頗有才學的女子,将她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姐妹社”,不爲别的,隻爲女子争取一些權利。
其實華夏雖是重男輕女,可女子地位比起那些女子完全無權的文明要強得多,比那将女子的地位與牲畜等同甚至不如牲畜的大食神教文明,更是強得不知多少倍。而且李清照還敏銳地發覺,随着機器生産的推廣,大量女子也進入工廠、作坊之中,獲取不亞于男子的收入報酬,實現了經濟自立,她們在家中的地位正在提高,這讓李清照覺得,在周铨治下,女子或許能夠得到比舊時代更多的東西:受教育權、同工同酬權,甚至出仕之權!
見自己身邊的諸姐妹,被人嘲笑得有些窘迫,甚至有脆弱些的已是盈盈含淚,李清照大怒,再度揚聲:“誰人不是婦人女子生出來的,我們這些姐妹,不惜抛頭露面,替你母親、祖母說幾句話,你們都不許?”
這話出來就是大殺器了,那些嘲笑之句,便有些說不出來了。
“胡鬧!”侯仲良這時回望了一眼,扔下這個評論,便與洛學諸人一起進入了求是宮。
李清照等人随後也進去了,在她們之後,又有好幾批人入内,甚至連道士、僧人,都各自組了隊伍來參與。
在求是宮頂層,周铨看到這些道士、和尚時,心裏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或者這不該叫國是論戰,而是該叫政協會議吧。
然後他眼前一亮,因爲等了這麽久,他終于看到了穿着統一制服、個個朝氣蓬勃的實學學者們。
爲首之人,乃是于湯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