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情九所的調查報告全在這裏?”
幾乎在周铨回到住處的同時,一疊有關刺客背景和刺殺過程的報告就已經送到了他的案頭。
周铨瞄了一眼,眉頭微微一皺:太少了。
抓到的六個家夥,按道理不應該隻有這麽點口供。
“這就是全部。”杜狗兒很肯定地對周铨道:“這六人的來曆都很清楚,若非如此,他們也不可能進入大學城中。”
在外人看來,新應天的大學之城是一個不設防之地,什麽人都可以自由進來,但實際上,軍情九所和巡捕所的探子們,早将這些人的根底都查過一遍,若有危險嫌疑的,少不得要被帶走,很多人甚至就此失蹤。
而這六名書生,一個個身家都很簡單:苦讀多年,在大宋爲太學生,因爲如今大宋小朝廷向華夏改制,已經廢了太學和國子監,故此來到應天,參與即将在此召開的論戰,試圖重新确立科舉制度。
他們祖籍何地、父輩何業、與什麽人有往來……所有這些,都幹幹淨淨,就是平時他們的傾向,也不傾向于舊學。
可是他們偏偏幹出了這次刺殺!
“什麽時候能拿到他們的口供?”周铨看完他們的資料之後道。
杜狗兒很肯定地答:“三天之内,他們會什麽都招出來。我覺得有些棘手的,是他們行刺時所使用的弩,乃是濟州所産,當初曾在護衛軍中裝備!”
他說到這裏,神情有些憂憧。
身份不同,眼界不同,杜狗兒如今已不再是跟着周傥厮混的無賴,而是軍情九所的負責人,甚得周铨看重。他辦事很牢靠,并不倚仗自己與周家兩代的交情而有出格之舉,對威脅到周铨的敵人卻又瘋狂兇狠,因此有人暗中稱他是周铨身邊的瘋狗。
他的意思,周铨明白。
“你是怕還有軍中之人與此事聯系?”周铨問道。
“是。”
因爲宋行風的事情,周铨在華夏軍中進行了一次“清洗”,至少有三十餘名各級将領上了軍事法庭,其中大半被判有罪。在這種案件中,有罪唯一的結果就是死。
即使無罪,也會因爲履曆上的污點而淡出華夏軍中,能夠到地方上去擔任一個閑職就算不錯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從此退役,默默無聞。
雖然對整個華夏軍來說,這并不傷筋動骨,可是若仔細揣摩,就會發現這些人都是華夏軍一些高級将領的“私人”。
周铨并非不信任嶽飛、韓世忠等将領,相反,他對嶽、韓等人都是絕對信任,可是随着底下人員的增多,并不是所有将領都是他親自培訓出來的,隔了一層甚至兩層、三層之後,這些将領對他的敬意也因此減退,難免會做出爲了自己的富貴,而想要把黃袍系在某位主官身上。
如此規模的清洗,在華夏軍中自然會造成震動,不過憑借周铨的威望,這種震動還在可控之内,不會影響到華夏軍的戰鬥力。可若是此次行刺事件深入調查下去,發現又與華夏軍相關,那麽新一次清洗不可避免,連續兩輪清洗之下,哪怕周铨威望再高,隻怕也會惹得人心惶惶了。
周铨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想:“當時的情形來看,他們想刺殺的倒不是我……先審問一番,有了口供,再決定下一步吧。”
他希望此事不會與華夏軍扯上關系。
杜狗兒應了一聲,明白了周铨的意思,匆匆離開。
才出了住處,他的住手上前來,将大披風給他穿上,他卻伸手擋開,自嘲地道:“不必,不必,我每次見到君上,都會渾身發熱。”
這是真話,對杜狗兒這樣親近的人來說,周铨身上的神秘色彩沒有變淡,反而更濃了。與之相應的,是周铨帶給周圍人的壓力,說“不怒自威”都有些輕了,杜狗兒總感覺自己過去的這位世侄,現在的君上,身上有一着壓倒性的力量,讓人在内心深處感到敬畏。
敬畏就會帶來緊張。
賀敬之如今就很緊張。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軍情九所?”
被關在黑漆漆的地牢之中,他口中喃喃地說道。
地牢的空間很小,隻有他一個人,同伴們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黑暗中,他隻聽得到自己呼吸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到自己心跳。
他就是此次行刺的太學生之一,在汴京之中呆得久了,從一些交往的達官貴人耳中,知道“軍情九所”這個機構,特别是聽得有關這機構的一些傳聞,讓他毛骨悚然。
在他看來,他們這次行刺最大的危險就是巡捕,他們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不僅擾亂了當時的情形,而且還在巡捕之中買通了人手。
但結果,把他們抓起來的卻不是巡捕,那些穿着百姓衣裳的人,動作粗暴卻利落,讓他們準備的所有花招都成了兒戲。明面上,他們被“見義勇爲”者擒獲後交給了巡捕,實際上才到衙門,就立刻有軍情九處的人把他們要走!
爲什麽是軍情九處?
賀敬之百思不得其解,他當然不知道,他們刺殺的時候,周铨竟然在場,他們的刺殺行動,也被認爲是針對周铨所爲。
“無論如何,我都得撐住……至少要撐住幾輪刑訊,若是一開口就招供,實在太過丢臉了。”這個念頭浮上了賀敬之的心中,但旋即将他壓制住,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招供,哪怕面對的是軍情九所,隻要他們不招供,這次刺殺就隻會限于小範圍之内,若是招供的話……
就在這時,外頭終于傳來了聲響,将賀敬之的沉思打破,緊接着,在上方出現了一道光,那是通往地下的門被打開。
賀敬之看到一個壯碩的老人走了下來,看起來象是個屠夫。
“冤枉,老爺,我冤枉!”雖然不知道此人是誰,可是賀敬之還是大叫起冤枉來。
杜狗兒來到他面前,不緊不慢,笑了笑:“我叫杜狗兒,你應當聽說過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賀敬之臉上已經是一片駭然。
就象杜狗兒敬畏周铨一樣,賀敬之對于軍情九所和其有“瘋狗”綽号的頭目杜狗兒,也是極爲敬畏。
故此,當杜狗兒出現在他面前,并且告訴他自己身份時,賀敬之雙股戰戰,全然沒有了此前的勇氣。
他原本還以爲自己能夠撐過幾輪刑訊,表現出不屈的氣概之後,才會被迫屈服呢。
可是杜狗兒目光在他身上一轉,他就雙足發軟,再一開口詢問,他就已經癱跪下去了。
“我招,我招,我什麽都說,莫殺我,莫殺我!”
賀敬之的哭訴讓杜狗兒瞪圓了眼睛,這厮敢做出刺殺周铨之事,怎麽這麽沒有骨氣?
旋即他心念一轉:看來這些家夥,當真不是以周铨爲目的前去行刺的。
那倒是奇了,使用軍中退下來的機弩,射殺王琳這樣的書生和陸遊這樣的孩童,有什麽意義?
“你們一共六個人。”沒有讓對方直接招供,杜狗兒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與小指,慢吞吞地道:“隻有三個人因爲立功而活下來,其餘三人,都必須死。”
賀敬之激靈了一下,若六個人全部死,他心裏還平衡一些,可是有三個能活着,那就不一樣了。
不恨寡而恨不均,憑什麽别人可以活,自己卻要死去?
“你是我審訊的第三個人。”杜狗兒又說道。
這個壓力來得恰到好處,賀敬之不知道自己前面兩個人是不是已經招了,他已經收起了任何僥幸心思,決定不惜一切,也要抓住這個機會。
活下去的機會。
杜狗兒聽得這厮的供述,神色不變,可是心裏卻開始嘀咕了。
一群對廢除科舉制度不滿的太學生,自以爲看出“國是論戰”背後的陰謀,故此激于義憤,決意刺殺參與此事的學者,嫁禍到周铨身上,以達到破壞論戰的目的……
杜狗兒信這個才有鬼!
但從賀敬之的表現來看,這厮又沒有說謊。
這背後,定然有文章!
“是誰人出的主意,要射小孩兒?”待賀敬之稍停,杜狗兒問道。
“啊……我想想,似乎是盧揚……對,就是他,是他說周圍若有孩童,最好射殺一名孩童,這樣一來,必能震驚天下!”
周铨縱容刺客刺殺飽學儒生,刺客動手時濫殺無辜,導緻一位孩童不幸——這個栽贓,倒是這些讀書人以往一貫的手法。杜狗兒冷笑了一聲,心裏卻又提高了警惕。
他從對方招供的這句話中,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手弩從何而來?”他問道。
“盧揚,是盧揚拿來的,我們也問過他,他說這是他在家鄉那邊收到的……他是相州人。”賀敬之道。
相州?
賀敬之才不相信,那個叫盧揚的能夠從相州得到這種源自華夏軍前身護衛軍的手弩。事實上,哪怕現在華夏軍已經采用火槍,卻也仍然裝備有不少手弩。
不過相州這地方,倒是有些意思,這裏是嶽飛的家鄉,同時也是韓家的大本營,狄偁正在查辦的文維申案,韓家有兩位大人物都卷入其中了。
而且,還有一處讓杜狗兒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僅憑一次刺殺,就可以破壞周铨的國是論戰計劃麽?
破綻百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