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卷宗放在周铨面前,這麽短時間内能夠整理出這麽一大部,當真讓周铨有些頭疼。
他可沒有太多時間看這些東西。
“青龍号”是他的座艦,隻不過十年前造的這艘船,如今在東海艦隊中都有些落後了,換座艦的事情早就提上了議事日程,隻不過周铨希望新的座艦是純蒸汽船,故此遲遲未決,這一次他去濟州,所乘者仍然是青龍号。
“有關無面的真相,方臘口中所供者就是這些,隻不過他還有言不盡實之處。”
“那是難免。”周铨道。
他打開卷宗,看始看起其中的内容。
紀春恭敬地行了一下禮,悄然退出了周铨的座艙,然後離開了青龍号。
當青龍号揚帆起航之時,紀春已經在碼頭上了,他眉頭這時才輕輕皺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年輕的主公看完有關“無面”和“複仇”的資料之後,會有什麽感想。
此時周铨已經看完了卷宗的前半部分,也就是“無面”、“複仇”的來曆。
他站起身,來到船窗前,望着正在遠去的岸邊,微微有些出神。
方臘招供說,所謂無面與複仇,确實是他弄出來的把戲。但他自稱是得神授天書,說周铨乃是天魔臨世,故此以一卷《大光明經》授之。
他又将這卷《大光明經》傳授給了自己的兒子方毫,方毫再擇人傳授,這些人便都是“無面”與“複仇”。
換言之,所謂無面、複仇并不是一人,而是許許多多人。
“便是我失利,我子失利,終有大光明經傳世,終有人會起來造反舉事,因爲周铨這一套,害人不淺,他越是行諸于天下,那麽就會有越多人爲其所害,這些人,都将是大光明經傳人,都将會成爲摩尼教的信徒!”
這段話,是方臘對此的總結。
紀春認爲此是方臘的虛言恫吓,甚至可能就是爲了活命而編出的故事,不過當方臘進一步解釋時,紀春也有些吃驚。
正是因此,紀春才擔憂周铨會不會爲此而心志動搖。
“我曾查過,自棉布大行于世之後,蘇杭一帶桑農、織工,數量銳減,人數已減至舊時一半左右,而且還在繼續縮減。大量百姓失其本業,不得不流落于街頭,然後被坊東、場主圈去,以皮鞭棍棒相逼迫,于機器之前晝夜不得将息,其壽歲,往往不過三十六七而絕。”
“此皆周铨之孽,必報諸其身!”
周铨已經反複看過這幾頁的内容,其上文字,他有些都能背出來了。
方臘倒也有幾分枭雄之資,他看出了如今大宋……不,整個華夏的問題。
随着工業化的擴張,如今許多地方都在運用機器,江南甚至開始用蒸汽機了。工業的發展,必然令原先的工場、作坊大量倒閉關門,城鎮中的平民階層,迎來了一次大分化大掃蕩。許多人都會在這樣的大潮中失去家業,甚至失去家園,那個時候,他們怎麽能不恨機器,不恨制造和引導這次産業革命的周铨?
所謂的大光明經,便是視周铨爲洪水猛獸,号召人們起來反抗,包括如何組織、如何訓練、如何作戰,如何向周铨學習,進而壯大自己的力量來打敗周铨。
“此魔千古未有,此際又爲末法之時,故此欲敗此魔,須以其力制之。敗此魔後,分其家财,則天下無寒者矣,分其土地,則世間無饑者矣。彼之時也,大光明降世,是故有大光明經,是故有大光明國……”
這一段文字,乃是方臘所記憶的《大光明經》中文字,其中将周铨稱爲千古未有的魔頭,周铨也将之複記了一遍,然後笑了起來。
他當然不相信有什麽神人,也不相信《大光明經》,很顯然,這是方臘搞出來的名堂。
所以紀春擔心他因爲看到有關《大光明經》的記載而憤怒,那是搞錯了。他之所以深思,是在考慮如何減輕工業革命沖擊帶來的傷害。
凡事有利有弊,哪怕工業革命亦是如此。方臘所見的,正是沖擊帶來的傷害,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方臘并沒有注意到。
比如說,污染一事。
随着蒸汽機的推廣,煤将成爲最重要的工業原料,那時無論是交通還是工業生産,都要大量使用蒸汽機,衆多鍋爐排放出來的黑煙,都是未經過任何處理就進入了空氣之中。
此時或許還不顯,可再過十年,那就“壯觀”了。
比起污染更嚴重的,還是對舊産業沖擊之後造成的失業問題,那些失業的百姓,若能進入東海商會的産業倒還罷了,可是東海商會再強大,也不可能将力量伸到每個角落,因此,還是有大量的人,生計無着,命運悲慘。
“該有勸業局。”周铨心中想。
設一勸業局,引導這些人就業,而不是将他們推入大潮後不管不顧——雖然周铨完全可以不管不顧。
想到這,他吩咐道:“紅玉,記下來,勸業局,每縣至少有設一處勸業局,以其縣人口數量設定編制,勸業局主司勸業,可以與商會……正規商會合作,将失業百姓送至需要之處就業。”
梁紅玉聽完之後,卻沒有急着記,而是向周铨施了一禮:“郎君果然是妾身期望中的郎君!”
“呵呵,你弄得這麽正式做什麽?”
“郎君一片仁心,妾身當然也該爲郎君賀。”梁紅玉眼睛轉了轉,然後似笑非笑地道:“隻不過,郎君沒有将方臘送到濟州去,倒讓妾身有些奇怪。”
“有什麽奇怪的?”
“郎君不是要湊齊四個皇帝打牌麽?”梁紅玉道。
這句話說得周铨哈哈大笑起來。
如今在濟州,已經放了遼皇耶律延禧、金主完顔阿骨打、大宋太上皇趙佶,三個皇帝湊在一起,正好是三缺一,方臘自稱聖公、永樂皇帝,勉強也可以說是一位帝王,送到那兒,可以湊足四個。
隻不過在周铨眼中,他的份量還差了些。
若論軍政兩項才華能力,方臘雖然遜色于阿骨打,卻也可以與耶律延禧、趙佶并論了,但是,在周铨看來,他還不足以稱皇帝,畢竟隻是一個草台班子,沒有根基。
“你說的倒是沒錯,我确實是想湊足四個國君,讓他們一起打牌。”周铨笑道。
“哦——那第四位是誰?”梁紅玉愣了一下。
“你且猜猜!”
梁紅玉低頭略一沉思,這人肯定不是如今的宋國皇帝趙桓,這人如今被禁在冷宮之中,由他的弟弟趙構看守,梁紅玉聽周铨說過,趙構此人莫看年少,但是冷酷無情,深得他們趙家真傳,由他對付趙桓,正是人盡其用。
趙桓估計活不了多少年,周铨對這位剛愎亂來的大宋皇帝完全沒有好感,所以肯定不會将他弄到濟州去的。
不是趙桓,那麽會是誰呢?
“李乾順?”梁紅玉又問道。
“不是,李乾順麽,遲早是要擒來的,不過現在還隔得遠了些。”說到這,周铨忍不住點評道:“金賊殘暴,阿骨打本人倒還算是清明,他對漢人還可。李乾順不同,他不僅殘暴,竟然去投靠異族邪徒,試圖将那大食教引入中土,此教教旨所鼓宣者,若不清除,必爲後世之患!”
對于李乾順勾結塞爾柱帝國之事,周铨是很看不上的,因此對其人的評價也就低了幾分。
既然不是李乾順,那還會是誰?
梁紅玉想了一圈,然後拍手道:“我知道是誰了,是王楷!”
周铨笑着點頭:“正是他!”
高麗前一位國君王俣終究還是沒有将周铨變成他的驸馬。
面對着内憂外患,這位才能平平的高麗國主于年前去世,繼位者乃是其子王楷。
此時王楷年紀尚輕,才十五歲,内有權臣外有強敵,根本控制不住高麗的權柄。
但高麗的重臣們也面臨着一個大問題。
阿骨打去年兵敗被擒之事,高麗人已經知曉,他們明白,在東北亞一帶,東海系再無強敵。再加上這些年東海商會對高麗的滲透、控制,使得高麗國重臣都誤會一點,認爲周铨很快就會對主少國疑的高麗下手。
這種情況下,高麗重臣們經過商議,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法子。
送王楷去濟州,美名其曰是向濟王學習治國之道,要拜周铨爲師,實際上是以他爲人質。
至于國内之事,則交由八位重臣組成的内閣來處置。
幾乎就在周铨離開海州的同時,王楷也來到了江華島,這裏是東海商會在高麗的租界之一,經過數年發展,已經非常繁華。
他望了望身邊的諸臣,特别是看了一眼自己護衛中最爲年輕的那個,然後點了點頭。
“殿下,此去之後,一定要聽從濟王教誨,切勿驕矜,濟王殿下的本事,你能學得一二回來,便是我高麗千古明君了。”李資謙此時起複,身爲國舅,他闆着臉教訓着王楷,話語裏沒有多少恭敬。
“正是,殿下,多學多聽少說少做,切記切記!”另一位重臣道。
王楷抿着嘴,臉色有些發白,又情不自禁看了自己的那位護衛一眼,然後才點頭道:“孤明白……你們放心!”
隻有他才知道,那位随他一起前往濟州的護衛,肩負着什麽使命。
高麗命運,就在十步之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