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臘很清楚,自己戰略上的失誤,讓他有敗無勝。
哪怕吃掉嶽飛這三萬人馬又能怎麽樣,失去江南,他這六十萬人馬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甚至連吃飯問題都難以解決。
更何況比糧食消耗得更快的,是軍心士氣。他可以殺掉自己的旗将,卻不能将六十萬想要回到家鄉與親人團聚的部下全部殺掉。
此時方臘心中滿是悔意,原本他隻是想當個富家翁的,但摩尼教積累了巨額财富之後,他的權力野心又生起,想當一個江南王,在他看來,周铨的崛起就是他的機會,最不濟,他也可以學習錢家投靠趙氏,弄個王爵做做。
當然,最理想的狀态,還是與金人一南一北,擊敗周铨,将之趕出大陸——方臘可不敢奢望能夠消滅周铨,隻想着将之趕出大陸,然後借助大陸龐大的市場,逼迫周铨和談。
可現在,一切都将成泡影。
失去了江南,就會失去根基,失去了根基,這六十萬人馬立刻就會潰散,甚至不用周铨動手,他們就會主動将方臘綁着,送給周铨,隻求一條回鄉的道路。
然後,方臘想到了石生禀報的事情,那份文告。
放在此前,文告隻是故弄玄虛,可在現在,那文告則是催命符。
“但願消息還沒有走漏……”方臘心中暗想,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迅速擊敗眼前的嶽飛,然後奪取海州,隻要占據了海州,他就可以爲自己赢得喘息之機,裹挾那裏的民衆,壯大自己的隊伍,同時也憑借海州聚集的财富,來堅定隊伍人心。
方臘到現在還懷有僥幸之心。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不對了。
原本該與他一起出營列陣的摩尼教徒,出來的還隻有一半,這一半都是他所帶來的,至于石生、鄭魔王等,雖然他們本人就在方臘身邊,他們的部下卻并沒有出來!
“怎麽回事?”方臘肅然看着這些部下。
部下們面色都是惶惶,石生咬了咬牙,他身爲揚州守将,此時隻能開口,否則,方臘隻怕要拿他開刀!
“聖皇,各部都與江南有消息相通,隻怕……隻怕江南之變,各部都已知矣,反而是聖皇本部,因爲消息未傳出,所以,所以……”
方臘愣了一下,心中頓時大悟。
前方諸将,都是出身江南,怎麽會沒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而周铨既然奪了杭州,又要封鎖長江,當然會大張旗鼓地宣揚!
他扣住諸将,雖然是怕諸将自己領軍逃走,卻也造成了一個後果,他對部隊的控制力變弱了。
除了他自己的嫡系部隊,其餘軍隊都是各地教衆組成,因爲各地摩尼教頭目認他這個教主聖公,所以這些教衆才聽從他的命令,但若是頭目不在,這些教衆是否還會聽他的?
“去催促他們,告訴他們——此戰過後,揚州城内,許他們劫掠三日。”方臘殘忍地說道。
揚州城已經是他治下的城市,石生乃是揚州太守,揚州的百姓乃是他的子民,但他如今,卻允許問下劫掠揚州。
這是孤注一擲,也是瘋狂之舉。
隻不過這個命令傳出去之後,接下來一幕讓方臘失望了。
三千騎直接從營中沖出,每一騎上除了駝着人,還駝着大包裹。
鄭魔王的飛羽騎,此前的失利已經讓他們喪膽,而現在得到大江被隔的消息,他們更是惶恐,鄭魔王本人未回,方臘傳來的命令,讓他們意識到,大江被隔、杭州失守的消息是真的。
既然如此,他們還呆着做什麽?
方臘等人将家人帶到了杭州這樣的大城,這些普通士卒的家人卻還在自己的鄉梓,隻要帶着這大半年劫掠來的财富,回去做一個富家翁就是,豈不遠勝過在這裏等死?
而且他們是騎兵,他們向來驕橫,他們倍受嫉妒……總之一切都是他們搶先離開的理由。
飛羽騎向西奔去,他們知道周铨的船隊是從長江口而來,或許西面,他們還可以找到渡口,奔回江南。
這隻是一個開始。
沒有誰願意被人認爲是傻子,特别是當這種傻子還可能丢掉性命的情形之下。有人帶頭,那麽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也出現了,到後來,根本就分不清是第幾支,所有人都亂轟轟擠成一團,爲了奪取向西逃路的道路,甚至相互踩踏,然後拔刀相向。
或許有人還想阻止這一切發生,可是面對十萬人的崩潰,個别人的阻止,就象是曆史車輪前的小蛆蟲,隻能被碾成一團爛醬。
這個時候,方臘明白,他必須做出決定。
他阻止不了崩潰,那麽就隻有加入崩潰,甚至要期望自己能夠比别人逃得更快。
特别是耳畔傳來炮聲,更讓他不再猶豫。
他的部隊的炮聲,可沒有這麽急,而且他沒有下令,誰敢放炮,這炮聲隻可能是嶽飛部的。
嶽飛已經發現了他部隊的問題,想來開始出營攻擊了吧。
“走!”方臘下令道。
他沒有通知全軍,隻是帶着自己身邊的護衛,向着東面而去。
既不是往西尋找可能的渡口,也不是往南回揚州固守,而是向東。這一刻,方臘還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他相信,如果自己還能有生路,那麽生路就一定是在東方。
在他逃之前,他所帶領的所謂精銳,也開始動搖了。當混亂中的摩尼教死忠,一片驚慌中尋找能夠穩定軍心的帥旗時,他們突然發覺,方臘的明尊旗已經不見了。
“逃,逃,逃!”
所有人都在喊,雖然他們還沒有看到敵人,所有人都知道江南失敗的消息,壞消息傳播的速度,總是比想象的更快。
可是往哪兒逃呢?
四周确實是平曠的野外,平原河澤縱橫,看起來到處都是路,但對于從江南來的摩尼教軍隊來說,這裏是異鄉,這麽多路裏,沒有一條是能把他們安全帶回家鄉的。
于是他們想到了嶽飛當初派人四處貼着的告示。
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條活路,至少可以讓他們不必爲了活路拼死一戰。
當嶽飛帶着護衛軍出營時,看到的已經是野地裏四處跪着的人。
幾個時辰前,這些人還列陣于前,要與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但現在,這些人全部跪在泥塵之中,扔了兵器,解了盔甲,連頭都不敢擡。
護衛軍,那些才放下手中工具不過幾個月的年輕人們,心中湧起無與倫比的自豪感。
他們勝了。
打了一場小仗,取得一場大勝。
他們回過頭,望着自己的主帥,望着主帥上方的旗幟。
他們很清楚,這些榮譽,就是那年輕的主帥和他上方那面旗幟帶來的。
“不必究追,收攏俘虜就好。通知後方,讓徐州和海州派人來接收俘虜,幾十萬人,正好修徐揚鐵路。”嶽飛平靜地說道。
雖然潰敗的隻是今日參占的二十萬摩尼教徒,在他部隊的周圍,還有四十萬摩尼教,可是嶽飛很清楚,這一戰的勝負已經确定,接下來就是一個農夫,也能用根繩子綁一串俘虜了。
如同他料想的一樣,護衛軍截斷長江、攻取杭州的消息,很快傳開了。
在江南,那些原本在摩尼教的攻勢下苦苦支撐的地方突然有了生機,而被摩尼教控制的地盤則風雲突變。方臘任命的知縣、太守,紛紛挂冠而去,那些家裏供奉着明尊聖像的,紛紛将之藏起,或者将之劈了當柴。被摩尼教查封的東海商會各地分會,一夜之間又重新開張,不僅收回了自己的财産,甚至還組織人手,将那些逃跑的摩尼教高層捕獲。
在淮北,原本因爲摩尼教大兵壓境而人心惶惶的,一夜之間就安甯下來。人們不再談論摩尼教,而是讨論即将到來的淮北行省設置——按照大宋朝廷的承諾,他們将作爲周铨的領民,生活在這個新建立的淮北省。
“我就說過,年前這場風波會平息!”
應天府,李綱一臉平靜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光裏已經沒有了第一次在這裏見到他時的憤怒。
姚平仲,當初強烈要求夜襲金軍,緻使宋軍大敗,汴京城再無可用之兵者,如今又坐在他的面前。
姚平仲的神情還有些不服氣。
“不過是周公布局精妙罷了,換了我,我也可以做到……嶽飛他是投得明主,我就可惜沒有明主!”
李綱搖了搖頭,在朝廷與周铨達成協議之後,此前他對姚平仲的憎恨就沒有意義了。
“我明日動身,你還準備留在這裏,想要投靠新主嗎?”李綱問道。
“什麽,你要去哪兒?”姚平仲吃驚地跳了起來。
“我要去濟州,我要去見上皇,我……終究是大宋的臣子。”李綱說完此語,起身而行,再也不向後看一眼。
“你胡說什麽,李伯紀,上皇如今已是階下之囚,你去那裏……能有什麽用?”
李綱沒有理會姚平仲的問話,他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此次在應天府能夠相見而不争吵,隻是因爲時局變化太快罷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去濟州後,會掀起什麽樣的風浪。但他心中總是覺得,自己無法侍奉一位新主,不能象姚平仲一般,跟随着周铨的腳步,每日去遞拜書,隻求擁有一個機會。
他是趙佶任用的,雖然誤了國事,但終究還要回到趙佶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