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玉蹑手蹑腳走進書房,看到周铨仰躺在搖椅之上,發出輕微的鼾聲,神情微微一動。
周铨太累了。
哪怕他年輕力壯,又一直有鍛煉,也架不住這一個多月來的辛苦,現在可以說是他這段時間裏少數放松的時間。
如果可能,梁紅玉希望他能夠多休息會兒,可現在接着的消息實在太重要,梁紅玉又不得不吵醒他,否則少不得要受他埋怨。
梁紅玉輕輕歎了口氣,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許周铨走上了這條路後就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何事?”周铨睡得很淺,她一歎氣,立刻被驚醒,沉聲說道。
“哦,兀術攻破太原,揚言欲攻西京。”
周铨雙眼一睜,他從來沒有放松過對兀術的監控,因此隻是一瞬,便噗笑道:“騙人,他要來接應斡離不!”
若是半個月前得到這消息,他會非常擔憂,可現在,阿骨打與吳乞買都已敗擒,大局已定,兀術已失去了最好時機了。
可以說,周铨出人意料的介入此戰,讓金人苦心精營而創造出來的機會化爲泡影,相反,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界。
事實上,周铨的消息還要更靈通一些,葉楚從榆關外傳來的消息,因爲主力長期南下,特别是阿骨打在燕京失利被擒的緣故,金國已經陷入動蕩之中,前遼遺民、渤海人、高麗人和奚人,還有殘留下來的漢民,紛紛舉事,金國可謂遍地烽煙。
此時還能支撐得住,無非是對吳乞買還有點忌憚。等吳乞買也兵敗的消息傳到,整個金國,隻怕立刻要土崩瓦解。
“我準備去京城一趟。”周铨緩緩道。
梁紅玉一愣,然後神情有些複雜地道:“可是要召嶽飛南下?”
梁紅玉誤會了周铨進京的目的,她以爲周铨是要進京推翻宋室。
周铨搖了搖頭:“不必,我這次進京……隻是給趙桓一點警告,同時取得我該取得的東西。”
徹底消滅宋室,目前還不是時候,有許多爛攤子,還要趙桓去将之折騰,等趙桓将人心折騰完了,那才是周铨伸手摘果子的時候。
“說起趙桓,還有一件事情,須得周郎知曉,趙佶,也就是太上皇,如今又跑回徐州了,而且他呆在徐州,似乎不太願意回京……另外,他下令淮南賦稅,盡留于徐州,以供敷用。”
這消息讓周铨愣住了。
如今大宋四川有鍾相,江南有方臘,河北、河東、陝西都打得亂七八糟,國家賦稅,大半靠着京東,糧食則靠着兩湖、江西和淮南。特别是淮南的糧食,可以說隻要一日停運,京師糧價就要漲上一成。
這個時候,趙佶不顧兒子在京中盼望淮糧,卻中途橫插出來,要截留淮南糧食——他終究還是舍不得權力!
想到這,周铨苦笑起來:“這趙桓已經是夠蠢的了,不過也好,蠢人自有蠢人磨,他老子折騰他,想來他會頭疼吧!”
趙桓确實頭疼。
宗澤已經入京了,帶來的還有周铨支持的糧錢。隻不過趙桓還沒有松口氣,就得知淮南運往京師的糧食到了徐州就被扣下,卻是太上皇趙佶之命所爲。
“太上皇這是何意?”他森森地向群臣問道。
大殿之中,群臣都噤聲不語。
牽涉到天子家事,特别是兩代皇帝權力之争,沒有誰敢輕易發言。
趙桓目光掃過衆人,最後停在站在面前的吳敏身上。他神情稍緩,徐徐道:“吳卿替上皇傳此意于朕,可知上皇究竟是何意?”
吳敏神情有些尴尬,沉吟了會兒道:“此事臣亦曾于上皇面前谏争,隻是未被納用!”
他是反對趙佶插手東南政務的——留淮南糧食,隻是趙佶插手東南政務的第一步,他知道趙佶下面準備在京東、淮南招募勇壯,另訓新軍,借助周铨的财力與人力,做收複江南的準備。可是趙佶隻不過是退休的上皇,行此事情,讓繼位的趙桓如何自處?
隻是他的勸告,趙佶不聽,反而歎息道:“當初用卿之言,傳位于今上,如今看來,今上懦弱,實非明主之資,老夫雖退位避居,卻不可不爲其拾遺補缺,盡一份心力。”
言下之意,就是對趙桓不滿,想要拿回權力了。
這件事情讓吳敏大爲恐慌,趙氏父子内争,對于趙宋皇室來說,那可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且隻要争鬥的苗頭一出,接下來隻怕很難平息了。
“上皇在外,風雨飄搖,朕實心憂,朕欲以聶山爲奉迎使,将上皇迎回京師,諸卿以爲如何?”聽了吳敏的話,趙桓心思稍定,他又道。
聶山此前爲開封府尹,在趙桓登基繼位之後,他毫不猶豫抛棄了舊舉主,轉投耿南仲,因此甚得趙桓信任。
吳敏還沒有說話,趙桓又道:“蔡攸跟在上皇身邊,不思勸慰上皇,一昧盡讒,離間人君父子。蔡京身負皇恩,國難之時棄京不顧,避居徐州——此父子二人,皆是國賊,朕欲以聶山擒此二人,查抄其家,以充國用,諸卿以爲如何?”
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趙桓分明是認定,讓趙佶又生出奪權之意者,就是蔡家父子。誰讓蔡家父子此時,恰好也都躲在徐州呢!
蔡京是号稱要替公主與周铨作媒,在金人南下之前就跑往徐州了。蔡攸則是趙佶退位之後,和吳敏等一起跟随趙佶離京。他父子原本就曾反目,而且在趙桓登基之事上,蔡攸很是出了不少力氣。可是此時趙桓要清算他父子,根本不念此前的功勞。
衆人都明白趙桓的用意,他是抄家抄上瘾了。
此前抄了楊戬,然後又抄了童貫、王黼,這樣的大抄家,讓趙桓原本空落落的口袋很是鼓了幾天,當然很快又空了下去。如今趙佶欲斷淮南糧食,那麽趙桓情急之下,便要抄趙佶寵臣的家。
“另外,上皇既已退位,冗雜政務,就不要再去煩擾他老人家,一切均由朕作主,除天下教門之事,上皇皆不須過問。”趙桓又說道。
他到這時,已經不太掩飾自己對趙佶的猜忌!
身爲新任兵部尚書的宗澤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
他大步出列:“陛下,臣以爲上皇之事,乃皇家家事,并非當務之急。當務之急者,乃是兀術破太原,太原既破,兀術已經打開了金人北退之途,臣恐斡離不此時會有所動作……”
此前斡離不兵臨城下,卻隻是逼趙桓簽城下之盟,雙方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在宗澤看來,這并不是因爲金人真想和平,隻是因爲他們知道,即使他們攻破汴京,劫掠無數,也無法順利帶回去,因爲韓世忠堵住了黃河,嶽飛堵住了燕京,兩道防線,金人不能原路返回。
但現在不同了,有兀術接應,金人有了一條相對安全可以北返的通道,他們是否還會繼續談判,就成了疑問。
說到這,他誠懇地道:“陛下,如今當務之急,在于鞏固城防。臣入京雖隻有一日,卻也知道,京師城防,如今仰賴者一是炮台二是民壯,臣請陛下授權撥款,鞏固炮台,招募民壯!”
“唔……”趙桓蠢是蠢,但好話歹話還是分得清楚的,而且趙佶那邊,也确實不是朝夕可以解決的事情,他略一沉吟,正待回應,卻見臣班後列,一人站了出來。
“臣附議宗澤所言,臣請陛下設立巡炮使,以朝臣擔任,每日輪值,巡視炮台,以免爲敵所乘!”
出來說話的,卻是秦桧!
趙桓對宗澤還是有些不放心的,因爲此人傾向于周铨,但對秦桧,他相當放心。
畢竟秦桧可是持耿南仲密信的,耿南仲提出,要對付周铨,就非用秦桧不可。
“宗卿、秦卿所言極是,朕發賣内庫,撥銀圓一萬,布兩萬,以供炮台所用。至于招募壯勇,請戶部撥付相應款項……戶部還有沒有錢?”
戶部尚書自然是要出來哭窮的,同時群臣心裏暗暗鄙視,周铨捐贈給朝廷的數目,都遠超過趙桓此次撥出來的款項,他還擺出一副大出血的架式,仿佛這炮台民壯守護的不是他的江山一般。
被宗澤打了會兒茬,等鞏固城防之議定下之後,趙桓便又想到他的父親來。
他執意要派聶山爲奉迎使,群臣此時反應過來,特别是吳敏,苦苦勸谏,甚至隐諱地提出,若真按照趙桓所說來行事,上皇必然傷心。上皇一傷心,身邊小人若再進幾免讒言,沒準就會做出什麽糊塗事情來。即使上皇本人無意,他身邊宵小若是裹挾上皇,再與周铨暗通,恐怕對皇帝更爲不利。
這樣之下,趙桓才算有些害怕,他琢磨了會兒,在奉迎使人選上做了讓步,沒有派出有酷吏之稱的聶山,以吳敏爲奉迎使,蔡攸的妻弟宋煥爲奉迎副使。
此二人皆是陪趙佶出逃者,甚得趙佶信任,宋煥又是蔡攸親戚,以他們爲使,想來能夠安撫住趙佶和他身邊之人,使之不至生變。
就在旨意頻下之時,剛才進言的秦桧雙眼微眯,閃動着危險的光芒。身爲獻策者,同時又受趙桓信任,他成了巡炮使臣之一!
趙桓根本沒有想到,會生變的并不是趙佶,而就在京城之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