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的心态很奇怪。
李綱的失利,郭京的蠢行,這些都是他的責任,但他自己卻不這樣認爲。他認爲這一切都怪周铨,沒有周铨,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其實就是心理扭曲。
所以當所有人對他召來周铨時,他偏偏不。
不但不召來周铨,他甯可與女真人談判!
正好,耿南仲等也是一力主和,爲此耿南仲甚至在暗中勸他說“甯與外賊,不與武夫,與外賊尚有奪回之時日,與武夫則天家易姓矣!”
趙桓覺得此話說得好有道理,自己無言以對。
于是他先是遣一位侍郎入斡離不營中,結果被趕了回來,斡離不自稱自己乃大金王子,宋欲與之和談,至少要派出一位親王。
這其實就是向趙桓索要人質。
趙桓一聽此言頓時高興,毫不猶豫派出郓王趙楷。
此時李綱已出,唯吳敏在朝,聞得此語大驚,當下前來見趙桓:“若是金人再度背盟,擁立郓王,陛下以爲郓王會如何行事?”
那還用問麽?
趙楷對于帝位的觊觎,從來沒有終止過,雖然趙桓繼位之後,他韬光養晦,以酒色自娛,可是趙桓相信,若是給他機會,他還是會出來争位。
一想到這,他大驚失色,當即遣人前去追回趙楷。
隻不過此前他唯恐趙楷不同意冒險入金營,故此送趙楷去時催促甚急,趙楷一路大哭,等追來的人趕上時,已經出了京城,離金兵營盤隻有裏許,而且周圍已經有金人遊騎在“護送”。
當趙楷聞得召他回京,立刻要求調頭,可是原本隻在外邊監視的金人遊騎見此情形,頓時圍了上來,二話不說,将趙楷的護衛驅散大半,然後将趙楷與副使李棁擒住,包括趙桓派來追回趙楷之人,一起帶到了金營之中。
半日之後,李棁被放歸,帶回斡離不的條件:歸還阿骨打、吳乞買等人,賠償金國黃金五百萬兩,銀圓五千萬圓,牛馬各萬匹,絹帛百萬匹……總之一大堆的條件。
這個條件,讓趙桓甚喜。
“阿骨打等人還他就是,另外,先送金十萬兩去讓金國消消氣,兩國原爲友盟,如同夫妻,何必至此……朕這就下旨給濟國公,責令其放還阿骨打,若他不聽從,朕就……抄沒東海商會!”趙桓殺氣騰騰地道。
他趙家人向來内殘外忍,到趙桓身上,可謂集大成者。對上金人就搖尾乞憐,對上周铨卻不知他是哪來的自信,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而且是在朝堂之上!
這朝廷裏早就千瘡百孔,朝會上的消息第一時間都會傳到周铨那裏,趙桓敢在這兒說此話,不就是怕周铨不反麽?
那可是憑借數萬人就打得金國連折了皇帝與皇儲的人,趙桓竟然敢惹他?
他們卻不知趙桓的想法。
趙桓覺得,以周铨的實力,若是想要造反,早就該造反了。可是直到現在,周铨仍然挂着大宋濟國公的名頭,在繳稅、人員上,依然奉公守法。所以趙桓很自然地認爲,周铨一定是出于什麽原因而不能反。
他身邊的耿南仲之流幫他總結出周铨不能反不敢反的原因:周铨需要大宋這個廣闊的市場。
周铨手中控制的實業,生産出來的産品,終歸是要出售的。如今遼國已來,日本、高麗市場皆是有限,周铨唯一的大市場就是大宋。所以,大宋可以憑借自己廣闊的市場影響周铨,甚至對東海商會施加壓力,逼迫他在某些問題上做出讓步。
也隻有耿南仲這類不通實務的蠢書生,才會得出如此結果,同樣隻有趙桓這滿是幼稚病的蠢皇帝,才會将這種結果當真。
“爲何都不說話了?”見自己一語出來,群臣都閉口不語,趙桓訝然問道。
“正是,事關重大,爲何你們都不言不語?”耿南仲厲聲道。
連續失利并沒有讓耿南仲失寵,他如今已是宰相之位,不過還有白時中、李邦彥等人分制其權,特别是李邦彥,因爲在趙桓登基之事上有策立之功,故此又站到了大宋權力的核心。見衆人仍然沉默,李邦彥咳了一聲,站出來道:“東海商會非濟國公一人之産業,陛下切莫再作此言語。”
李邦彥與周铨是對頭,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而今他卻出面爲東海商會說話,又讓大殿中的諸人吃驚不小。
而且他用的語氣,幾近訓斥!
若是李綱或者吳敏作此語,衆人不意外,他們是所謂直臣麽,甚至耿南仲作此語,衆人也覺得應當,畢竟曾是皇帝老師,可是作此語者卻是李邦彥!
就是趙桓自己,也愣住了。
然後他看到李邦彥對他施的眼色。
趙桓先是一愣,然後大怒。雖然明知道李邦彥這眼色之中,還有别的含義,可是他還是忍不住。
堂堂大宋天子,一國之君,在自己的朝堂之上說話,還需要遮遮掩掩?
“李邦彥,有事你便直說,擠眉弄眼,群前失儀,成何體統?”
這一次李邦彥震驚了。
好吧,他知道這位新君不怎麽靠譜,卻沒有想到,他能夠不靠譜到這個地步。
一種無力感浮現出來,李邦彥隻能閉嘴,他還想縮一縮,卻聽得耿南仲挺身而出:“李邦彥君前失儀,對聖上大不敬,而且此人阿附小人,上皇之時便有六賊之名,不宜留之廟堂,臣請陛下,逐之出京!”
那些積年官員此時都有些麻木了,李邦彥所爲固然是出乎意料,而這位耿南仲,當真是爲了争奪權勢不顧一切啊。
此前朝堂政争,哪怕是新舊兩黨恨不得把對方狗腦子都打出來時,也沒有宰相當先鋒直接上的事情,一般都是借那些禦史、言官或者小官員之類的沖鋒陷陣制造聲勢,等到關鍵時候,才由中高級别官員出來作爲主力輸出,至于宰執之輩出面時,都是大局已定的情形。
可耿南仲就這樣沒有醞釀沒有先兆,就直接對李邦彥開噴了!
終究是沉不住氣,哪裏有宰相器量!
群臣都在暗暗搖頭,耿南仲卻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個難得的機會。
耿南仲如今在朝中幾大政敵,李綱被派出京與金人交戰,失利後不知所終,即使知道到了哪兒,也不可能再在朝中爲相,十有八九是貶到南方哪個偏遠州當知州。
李邦彥是幸進之人,先天不足,當初在太上皇那邊的經曆,是他難以洗刷的污點。耿南仲原本不把他放在心中,但沒有想到的是,李邦彥拍馬讨好的功夫卻出類拔萃,加之又是趙桓最困頓之時投靠來的,所以也讨得了趙桓歡心,短短時間内就升至宰執,位置僅次于耿南仲,因而在李綱被逐出之後,他與吳敏就成了耿南仲的心腹大敵。
吳敏出于避諱,如今還跟着趙佶在外,李邦彥卻在内,在耿南仲看來,這次李邦彥爲周铨張目說話,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李邦彥好一會兒之後,回過神來,勃然大怒,他倒是熟悉朝廷大佬們政争的規則,當即向着班列後端使了個眼色,頓時有人出來奏禀:“臣劾耿南仲咆哮大殿,無人臣體……”
“臣劾耿南仲畏敵怯戰,惑亂朝綱……”
“臣劾耿南仲貪戀權勢,迫害忠良,緻使正人被逐……”
“臣冒死上奏,朝廷如今被迫與金人訂城下之盟,耿南仲身爲宰執,罪不可恕。且金人能逼近京師,耿南仲迫李綱出戰,乃其端也。李綱敗績,朝廷奪其職司,爲何卻放過耿南仲這禍首罪魁?”
“正是,不誅耿南仲,不足以安天下民心,以臣所見,耿南仲有十罪,罪罪當誅!”
李邦彥的這一個眼色,就象是在糞坑裏扔了一個石頭,頓時驚起無數蒼蠅,嗡嗡聲一大片。不過這嗡嗡聲卻出奇地一緻,所有人都認定,大宋如今的局面,耿南仲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故此,耿南仲不可留于朝堂,要麽令其爲使臣,出使金人,要麽就将他遠放至四川、江南,或者兩廣、雷州也行。
群情沸沸,仿佛一記記耳光,抽打在耿南仲與趙桓的臉上。
他們兩人都懵了,完全不知道爲什麽會這樣,兩人的目光都在李邦彥身上打轉,心道這厮怎麽不知不覺中在朝廷裏有了如此大的聲勢。
他們卻不知道,李邦彥自己也是懵的。
這些出來的人裏,屬于李邦彥的不過就隻有開頭的兩三隻小貓罷了,後面一個比一個份量重的,都與他無關。
但是李邦彥比趙桓、耿南仲反應得快。
他很快想明白爲什麽。
趙桓發瘋了要威脅周铨,那是他蠢,滿朝文武可不象他一樣蠢,确切地說,是不象他一樣充滿着迷之自信與叛逆之情。
真讓趙桓這樣發瘋,周铨一怒,大宋朝廷頓時要化爲齑粉,朝堂上的聰明人,誰看不到這一點?
就算周铨不怒,東海商會牽涉的利益方也要怒,足以讓朝廷裏三分之一以上的官員坐立不安了。
所以必須阻止趙桓,要阻止趙桓最好的方法,就是剪除這位皇帝的爪牙,讓他老老實實在後~宮之中玩他的女人,垂拱而治,安心當一個播種器就行。
而李邦彥對耿南仲的反擊,讓衆人不約而同集中火力,以他爲突破口。
想明白這一點,李邦彥不寒而栗,莫看周铨不在此處,此處卻有他的傳奇,他甚至不需要說話,隻要他的名字出現,對此地就有莫大的影響力。
甚至勝過了就坐在眼前禦座上的大宋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