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主耶律延禧也是一個多疑之人,他的行宮雖然不常住,可是門卻非常堅實,甚至可以說,達到了冷兵器時代木門的頂鋒。
包着銅皮的門,想要靠撞木将之撞開極爲困難,一般是用沖車對付它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
鄭源滿臉獰笑,望着包銅大門,指揮炮兵瞄準。
“呸,時代變了!”他吐了口口水,表示自己的不屑,然後一揮手。
隔着門,繩果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狼牙棒,就站在大門之後。
他聽到外邊又有了動靜,神情卻依舊坦然。
“我在諸兄弟中,雖然不是最勇武者,但是,要想取我性命,漢人至少要拿十條來填!你們都是女真勇士,不要害怕……”
他還想着鼓舞那些絕望的女真人,但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得一聲轟響,然後厚重的宮門被炸開,門闆的木頭碎片,在爆炸的沖擊力上飛濺而出,其中有幾片從繩果甲胄縫隙穿入。
沖擊波也讓繩果倒飛出去,摔出了足足十餘步。
他昏昏沉沉地擡起頭,滿頭滿臉的血迹,讓他的視線變得相當模糊。
然後,他看到一個穿着胸甲的漢人,手中拎着樸刀,大步走了進來。
一刀将一個在地上掙紮的金人砍翻之後,鄭源心中的一口惡氣出了不少。
沒有搶着首攻前鋒之功,就是輔攻也什麽都沒有撈着,被嶽飛派來給張猛打下手,這如何讓他不心生惱怒。他可是号稱鋒一營的營正,這個營哪次大戰不是戰功赫赫,偏偏這次,卻沒有趕上好肉吃。
然後鄭源就看到了掙紮爬起的繩果。
繩果身上的服飾明顯與普通女真人不同,一看就是貴胄,鄭源咧嘴笑了笑:“好賊,你的腦袋歸我了!”
他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前,繩果原本以爲自己能夠挺身邀戰,與之激鬥,即使陣亡,也要拖對方一起走的。但聽得鄭源的步子聲,他的膽氣迅速消退,到後來,他甚至倉惶大叫,扔了兵刃轉身就逃。
若不是幾名忠心耿耿的衛兵替他擋了一下鄭源,鄭源一刀就要從背後将他劈倒。
繩果忍着身上傷口的疼痛,快步跑着,想要尋條逃生之路。但正門被破,行宮之中,到處都是護衛軍的喊殺之聲,他能往哪裏跑?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往行宮裏面跑。
當跑過兩重院子,到得行宮正殿時,他腳步一緩。
理智告訴他,如今他不可能脫身了,他年紀雖然不大,但訪享受的都享受過了,唯有一件事情,萦繞于他心中,讓他在這時又回憶起來。
大殿中的禦座。
那是大遼天子的禦座,現在屬于大金皇帝,他很想上去坐上一坐。
他踉踉跄跄走向正殿,在門口時愣了一下。
剛才他進來時,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可是現在,卻在這邊看到了人。
隻不過已經是死人了,他認得是服侍他父親阿骨打的奴仆,一共六人,都被殺死在大殿門前,一個個臉上還有不敢相信之色。
繩果沒有細想,他要趕在自己生命結束之前,在那禦座上坐一坐。
他邁步跨過門檻,一進門之後,再次愣了一下。
門内,東倒西歪,同樣躺着十餘具屍體,看服飾是他父親阿骨打的親衛。這些人都對阿骨打忠心耿耿,在任何情況之下,願意爲阿骨打去死。
現在他們果然死了。
再往裏,則是幾個女人,有一個女人在血泊中還在輕輕抽動,似乎尚未斷氣。這些都是阿骨打的侍妾,以前阿骨打出征從來不帶女人的,但這次征遼大勝之後,他大約是覺得志得意滿,便帶上了自己喜歡的幾個年輕妃子。
繩果對其中兩人很有些意思,還想着在父親死後,可以接收呢。
現在這兩人也倒在地上,已經變得冰冷。繩果拖着步子,一步步跨過屍體,走向黑暗中的禦座。
他看到禦座之上有個身影,也知道這個身影屬誰。
“繩果……”
禦座之上,阿骨打擡起頭,雙眼裏冒着綠幽幽的光芒,象是匹惡狼。
積威之下,繩果還是停住了腳步,面上慘笑:“你……你怎麽沒有走?”
“我這身體,能走到哪兒去?很早我就說過,我甯可戰死,也不願意死在逃亡的路上。”阿骨打無聲地笑了一下:“隻不過,看起來我連戰死的力氣都沒有了……繩果,你想要這個位置,對不對?”
“是,我想要……我是你的嫡長子,若是按照漢人的規矩,這個禦座,根本輪不到叔父們,根本就應該是我的!”繩果劇烈地喘着氣,然後再次慘笑:“不過,現在說這個……沒有什麽意義了。”
“有意義,來吧,我的兒子,殺了我,然後……這禦座歸你了。”
繩果呆了一呆,然後明白了阿骨打的意思。
阿骨打是想要與漢人死戰直至陣亡的,但是,他已無力戰鬥,這種情形下,他甯可被自己兒子殺死,也勝過落入漢人手中受辱。
“父親,我護着你殺出去,我們殺出去!”繩果心情激蕩地道。
阿骨打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嫡長子,緩緩搖頭。
他是被厮殺聲驚醒的,醒來之後,隻聽得周圍姬妾妃子們的哭聲,召來衛士問明情況,在得知城北已破漢軍沖入了城内後,他就知道,燕京城要完了。
他輕信了秦桧,輕信了自己對漢人的判斷,所以使得燕京城被一擊拿下。
但他并不認爲自己判斷錯了,非是自己愚蠢,實是秦桧太過無能,而他最大的敵人周铨太過狡猾。
到了這般境地,阿骨打想了許多,最終明白,自己是無法脫身的。
若他身體強健,或許還可以一試,可現在他病體沉重,根本沒有精力去逃跑,甚至有可能在逃跑途中就直接死去。
與其在逃亡中死去,還不如同這禦座一起死去!
“殺了我,然後放把火,把這一切都燒掉……我甯可化爲灰燼,也不願意落到周铨手中,淪爲别人點評的……”
阿骨打吃力地說着,頭已經無力再擡起,漸漸垂了下去。
繩果眼中含着淚,卻知道這不是再拖延的時候了。
他棄了長刀與狼牙棒,但腰間還有短刀——這還是兀術送給他的禮物,是從日本帶來的,據說是那邊名匠所造,價值不匪。
繩果舉着短刀一步步走向禦座,阿骨打勉強睜着眼睛,看他一步步邁上台階,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
可就在繩果揮刀要刺向他時,在後邊,嗡嗡的弩機聲響。
阿骨打隻覺得精神一振,有濕濕熱熱的東西灑在了他的臉上,讓他神志恢複了一些。他吃力地擡着頭,就看到嫡長子繩果神情木然,迎着他仆倒在地。
繩果背後,是短短的弩矢箭尾。
阿骨打瞄了一眼那弩矢箭尾,面上微微露出慘淡之色:他認識這種武器,這是護衛軍的制式裝備。
在繩果背後,至少插入了四枝弩矢,射得很準,距離也近,繩果的護甲根本沒有起到保護的作用。
有這樣的武器,已經是壓倒性的優勢了,可是周铨還不遺餘力,去開發火炮、火槍,他究竟想要做什麽,難道要殺盡天下非漢民嗎?
哪怕明知道自己最心愛的嫡長子,就死在面前,可是阿骨打心裏,卻仍然想着周铨的問題。
他自命枭雄,看人甚準,當初看出耶律延禧外強中幹,這才竭力鼓動女真人謀叛,最終建立起了自己的江山基業。可是周铨,哪怕他到了現在,已經可以超越生死利害去思考問題,也無法看透他。
皮靴聲咯吱咯吱地響起,阿骨打歎了口氣,自己終究不免落入漢人的手中,成爲他們的俘虜!
鄭源帶着數名軍士大步走了進來,他一腳踏在繩果的身上,對着屍體吐了口口水:“呸,金狗,你也有今日!”
已經死去的繩果,絕對不會記得鄭源的,但是出身遼東的鄭源,卻是記得,自己的家庭是如何破滅,當時尚年輕的繩果,是如何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
吐了這厮一口口水之後,鄭源再看着禦座上的阿骨打,興奮地直搓手:“原本以爲隻是撿漏,沒有想到抓着大魚了,哈哈,不讓我們鋒一營啃硬骨頭,照樣有大肥肉吃!”
“營正,這是誰啊?”
“還會是誰,坐在這位置上的,自然就是堂堂大金國皇帝,完顔阿骨打陛下了……啊喲,瞧瞧咱們多失禮,在他面前殺了他兒子,還忘了向他行禮。喏喏,漢人鄭源,拜見大金國完顔阿骨打陛下。”
鄭源一邊說,一邊走上前去,左右開弓,連煽阿骨打的耳光。
此時阿骨打沒有絲毫反抗之力,被他這幾記耳光抽得幾乎要從禦座上倒下去。
鄭源也發覺他的不對勁了,不由大感無趣,若眼前的阿骨打身體強健,他會毫不猶豫地先痛毆對方一頓再說,哪怕爲此背上處分都不後悔,可如今不過是一病體憔夫,實在不值得動手。
他收住手,啧了一聲,回笑道:“張猛這厮要後悔死了,他想偷點懶,便将這潑天大功送到了我手上……小賈,你趕緊去見嶽團正,告訴他抓住了阿骨打,活的,不過他來晚了的話,阿骨打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