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笑吟吟望着眼前的眼輕人,滿眼都是掩飾不住的激賞:“濟國公,别來許久,你是風采依然,我呢,黃土都埋到了胸口啦。”
周铨哼了一聲,在這老頭面前沒有掩飾自己的不滿:“那坑原本是埋你的,你爲何要将我推進去?”
蔡京哈哈大笑了幾聲,不以爲意,隻是待周铨走近之後,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帶傷感地道:“坑太大,我反正要死了,死後坑再大與我何幹,但這個天下總得有人收拾,少不得勞煩老弟你了。”
這一幕,讓海州知州張叔夜目瞪口呆。
在政治傾向上,張叔夜接近于舊黨,故此他與蔡京是沒有什麽話好說的,這些時日他都借口新上任需要熟悉情況,滿海州亂跑,盡可能不與蔡京照面。蔡京也不來煩他,但是今日周铨回到海州,張叔夜于情于理都得出面迎接,便看到了這讓他吃驚的一幕。
蔡京稱周铨“老弟”,這可不是簡單的一個稱呼。
“還是那句話,這坑是埋你們的坑,與我無幹,便是你将我推了進來,我也可以随時抽身。”
“是,是,你若是覺得合适,随時可以抽身。”蔡京口不對心地道。
這讓周铨很是憋悶。
他們所說的坑,就是大宋。
如今大宋的局面就是一個大坑,這其中主要是趙佶君臣作死所爲,但也有周铨和蔡京的一份功勞。
京徐鐵路、工業革命、戰争債券……這些全是周铨給大宋挖出來的,而當今朝廷中缺乏才能之士、天子耽于享樂,則是蔡京給大宋挖出來的。
原本周铨可以坐視大宋在坑中掙紮,可蔡京說動周父周母,要與趙宋官家聯姻,這就讓周铨被綁得更緊密,他想要抽身在外作壁上觀,顯然是不成了。
當然蔡京并不知道,周铨從未想過對大宋的事情不伸手,相反,隻要時機成熟,周铨很樂意接手整個大宋。
兩人寒喧完畢之後,張叔夜上前來與周铨見禮,他得了趙佶面授機宜,哪怕對周铨很有意見,可是面上功夫還是做到位了。周铨對這個人印象不是很深,隻是覺得此人有些迂闊固執,但是知道一點兵法,趙佶令他來海州取代被周铨反對的何栗,一是緩和與周铨的關系,二則是整頓海州的海防。
至于防的是誰,不問可知。
見蔡京與周铨似有密談,張叔夜尋了個借口告辭而去,他走了之後,蔡京歎了口氣:“官家始終是要玩制衡之策的。”
這是趙宋皇帝們的一慣伎倆,在朝廷中定然是要弄出兩派人來相互制衡,蔡京隻提了一句,周铨則是回都不回,兩人便沒有再提此事。
“朝廷一意推行第二期伐燕債券,已經拿今後十五年的鹽稅作保,同時每年給付一分的利息。”蔡京又歎氣說道:“老夫被打發出京,可不隻是來作媒這麽簡單,分明是朝廷怕老夫從中作梗,故此将我趕出來。”
周铨哼了一聲:“老太師隻怕巴不得吧,伐燕債券這個大坑,總有一天要将老太師的政敵盡數坑進去。到時老太師清清白白,正好出來收拾殘局。隻不過真有那一日,必是女真人兵臨城下之際,那時老太師如何力挽狂瀾?”
“老夫最多就是維持中樞不亂,至于力挽狂瀾之舉,自然是由濟國公來擔當。”蔡京眯着眼睛笑道:“京東東路,如何?”
“什麽?”周铨一愣。
“若是有那一日,老夫便以京東東路爲租界,向濟國公借款借兵,濟國公覺得如何?”
這話全天下,恐怕也隻有蔡京敢說!
周铨不可思議地看着蔡京,卻見這老頭兒,白發蒼蒼,形容枯槁,雖然還算強健,但畢竟是風燭殘年了。
這倒是很合乎他的一慣風格,隻要在世之時能手握權柄,哪怕死後洪水滔天,也與他沒有關系。
“老太師說這話,官家能同意麽?”周铨笑道。
“到得那時,官家同不同意重要麽,天下局面總得有人來收拾,若能以區區京東東路之地,爲他趙家延繼數十載江山社稷,老夫上對得起趙家的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天下黎庶百姓!”蔡京這句話倒是說得钪锵有力。
當然,更對得起他自己的權力欲與私心雜念。
周铨沒有給蔡京具體回應,而蔡京也不曾追問,方才那番對話,仿佛就從來沒有過一般。
但實際上,雙方明白,這就是一場預備交易:如果金國真的大舉南下,大宋岌岌可危,那麽周铨支持蔡京出來收拾殘局,蔡京則支持周铨在京東東路,也就是山東半島部分地區獲取特殊利益。
這才是蔡京的真正目的。
不謀百年者不足以謀眼前,蔡京比起京城中的趙佶蔡攸等看得都遠,所以才人和周铨達成這樣一份協議。至于女真人能不能兵臨汴京城下,對蔡京來說都無所謂,這隻是他留下的後手中的一步,甚至不是他第一優選的那步。
而對周铨來說,這個交易也隻是備不時之需罷了。
反正對他又沒有損失的事情,何樂而不爲。
說完将來的交易,緊接着就是眼前的交易了。
“官家賜婚之事,濟國公可否給個準話?”蔡京笑道。
“你都将我父母搬了出來,我還有拒絕的餘地麽?”提起這事情,周铨不免有些尴尬,他沒好氣地道:“蔡太師當真是老奸巨猾!”
蔡京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時人隻見周铨,卻沒有看到周父周母,這也難怪,周铨身上的光芒太甚,這讓他身邊之人就有些不顯眼。而且明顯周父周母是管不了周铨的,所以沒有多少人想通過周父周母來對周铨施加影響。
但蔡京卻看到這一點。
不僅看到這一點,還明白若是周父周母直接找上周铨,恐怕也說服不了其人,那麽真正的關鍵人物,就轉到了餘裏衍身上。而要做餘裏衍的工作,則必須說動遼主耶律延禧與文妃。
這個彎子拐得挺大,換旁人哪裏會想那麽多。
“蔡太師勿高興太早了,此事還有問題。餘裏衍與我情投意合,起于患難之時,此際她失國離鄉,我如何忍心棄之?故此離棄餘裏衍之事,想也别想,官家女兒來此,隻能爲妾!”
這世上也隻有周铨敢說出讓公主當妾的話語,如此狂妄,便是蔡京都皺着眉頭:“濟國公便是怨我,也莫遷怒其餘啊。”
周铨一撇嘴:“我既然讓了步,那麽接下來該是官家讓步了,至于如何說服官家,那是太師你老的事情,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蔡京敢挖坑給他跳,他如何會不報複?
周铨可從來沒有以心胸寬廣聞名,相反,隻要有機會,他的報複一向來得非常迅速非常猛烈。你蔡京不是能說會道擅長說服人嘛,那就去說服趙佶,讓他把女兒嫁給我當小妾吧。
如果他不同意,拒絕聯姻的就不是周铨,責任也不由周铨承擔了。
隻不過,周铨還是小看蔡京了。
“此事倒用不得回去說服官家,來之前,老夫與官家早有提及,餘裏衍乃是大遼公主,咱們這邊是大宋公主,彼也帝女此也帝女,不好偏頗,不如并妻,如何?”
“這……這也行?”這一下把周铨吓到了。
此時可沒有什麽平妻之說,大宋刑統戶婚律裏甚至說,“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可見此時是有重婚罪的。周铨來時曾經琢磨過,覺得這是個難題,故此拿來對付蔡京。
隻是他太小看這些舊文人了。
蔡京毫不猶豫将大宋刑統視而不見,直接就引經據典,從春秋時齊侯的“三妻”之說,到唐時的“并嫡”論,總之,他能找出一千一萬個理由,支持周铨并娶二妻。
至于國法……呵呵呵,那是爲小人平民而設,豈可上國公?
蔡京甚至提出,若是周铨願意,師師、紅玉,亦可并嫡,名份上不用擔心,朝廷可以給她們封君賜号,讓她們身份也顯尊貴,足以同餘裏衍、大宋帝姬并列。
這一下周铨徹底怕了。
若是消息傳到餘裏衍和師師她們那兒去,隻怕周铨的後院要大亂一番。
可想而知,餘裏衍會是什麽心情,而師師與梁紅玉又會有什麽想法,原本還算和諧的後院,恐怕少不了一番激鬥,足以讓周铨焦頭爛額。
他隻能先将此事含糊應下,然後借口旅途疲乏要去休息,将蔡京趕走。待這老奸笑着離開好半天,周铨才悚然而驚。
這老奸不安好心!
提出并嫡,看似爲他解決最大難題,實際上是在爲今後挖坑,而且是周铨諸子争立的亂鬥挖坑!
若并立嫡妻,也就意味着諸妻之子都有優先繼承權,到那個時候,諸子相争,周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将自己的地盤兵力人手分封給諸子,原本團結的力量就會分散,帶給大宋的壓力就會大減,大宋甚至可能利用他諸子間的矛盾,分化擊破!
不是可能,是必然,畢竟有大宋公主之子在其中,大宋借口支持其外甥,正好有介入的理由。
這老賊,當真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