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推開門,就看到那個挺拔的身軀屹立在旅舍門前。
他對這個雄壯的年輕人頗爲好感,從前日負責起旅舍防務以來,每日隻要他推開門,就看到他守衛此處。
前幾天因爲是初臨濟州,所以趙構不好多說什麽,但今日,他有意從這個雄壯年輕人這裏,得到些濟州的情報。
“咳咳。”他輕輕咳嗽了兩聲。
那雄壯年輕人回過頭望着他,劍眉輕撩:“九大王可是有事吩咐?”
“啊,這幾天都看到你在這裏,多謝你護衛我們兄妹周全。”
“此爲我等職份所在,不敢當九大王之謝。”
年輕人談吐很符合禮儀,趙構微笑道:“你雖隻是在盡職份,卻是在護衛我們……還未請教你尊姓大名?”
到了濟州,哪怕面對的是這樣一個年輕的軍士,趙構都保持着謙遜親切的神态。
那年輕人面上卻是冷竣:“不敢當,某姓嶽,名飛。”
這是趙構與嶽飛的第一次對話。
趙構見他挺拔如松、鋒銳如劍的氣質,心中甚是喜愛,上前比劃了一下道:“你今年多大,看起來與我年紀差不多,怎麽長得如此之高,比我都要高出一個頭!”
“某生于崇甯二年,如今已是二十歲。”
“比我大四歲!”趙構愉快地笑着(這裏糾一個錯誤,安德與茂德比趙構大一歲,應該是其姐而不是妹妹),拍了拍嶽飛的肩膀:“到我二十歲時,若是能長得你這麽高這麽壯就好了。”
他原本以爲,以自己親王之尊,這樣親近一個年輕人,此人當會感激涕零才對,卻不曾想,嶽飛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恐怕長不到我這般個頭。”
“何出此言?”
“我每日飽食牛羊肉,還要一直打熬身體,這才長得如此,其中辛苦,殿下金枝玉葉,恐怕禁受不住。”
趙構想要說自己受得住,但轉念一想,自己又不要成爲一名軍士,何必與此人争這口閑氣,當即一笑:“這倒是,我每日裏讀書寫字花的時間太多,不能和你們一般打熬身體——你可曾識字?”
以趙構的認知,武人識字者不多,眼前這年輕軍人應當不認識字才對。他提及此事,隐隐還是想找到自己強過嶽飛的地方。
卻不曾想嶽飛隻是淡淡一瞥:“東海護衛,人人識字。”
“人人識字……這怎麽可能?”趙構吃了一驚。
嶽飛望了望前方自己的部下,随意喚了一人來:“曾阿牛,過來!”
隻見一個黑黝黝的護衛跑了過來,幹淨利落地行禮:“連正,何事!”
嶽飛看着趙構,示意他可以盡管考,趙構笑着用腳在地上寫了一個字:“你可認得此字?”
看到那字,嶽飛眉頭輕輕挑了一下。
那曾阿牛瞄了一眼:“念忠!”
“那此字呢?”趙構又寫了一字。
“君!”
“這個?”
“報!”
“最後這個字呢?”
“國!”
回答讓趙構很滿意:“正是忠君報國四字,不錯,不錯,果然商隊護衛個個都識字啊。”
那曾阿牛一看就是個極老實的,聽到他誇,咧嘴一笑:“俺們訓練場邊上,整天挂着這四個字裏的三個哩,俺如何不認識!”
“哦,哪三個?”趙構大感興趣。
“忠、報、國三字,俺們那挂的是盡忠報國、奮戰爲民八字,沒有君。不過這君字俺也認得,哈哈……”
趙構面上抽動了一下,突然之間覺得很沮喪。
本來就是,周铨一手練出來的精銳,怎麽會心中有“君”?
這些精悍利落、比起京中禁軍最好的架子都要強的勇士,心中怎麽會有“君”。
但旋即趙構就振作起來,他看向嶽飛,嶽飛挑了一下眉,這個動作趙構發現,和周铨非常相似。
這是問他還有别的事情沒有的意思。
“沒疑問了……”
“曾阿牛,歸隊!”
曾阿牛樂呵呵地應了一聲是,然後敬禮,小跑着回到隊伍之中,他就象是一滴水,從河流中出來,又融回河流之中,看上去極不起眼,卻蘊藏着讓人敬畏的力量。
“識字就好,識字的話,就可以多讀書,比如說《春秋》,仲尼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看這類書,對你們有很多好處……你看過《春秋》麽?”
趙構的話,讓嶽飛又撇了一下嘴。
“看過。”
“啊……那麽《史記》?”
“看過!”
“這個,這個,你還看過什麽書,除了兵法之外的。”趙構沒有想到,眼前這比自己才大幾歲的軍人,竟然讀過這麽多書,便又開口問道。
“《資治通鑒》也看了。”
“原來竟是文武雙全的儒将!想來你家中,應是讀書世家吧,怎麽會……怎麽會成爲商會護衛?”
“家裏是種田的,書是周公命我讀之。”嶽飛淡淡地回答。
他是周铨的義弟,但在他正式加入軍中之後,便有意隐瞞兩人間的關系,稱呼周铨,要麽是君侯,要麽是郡公,或者直呼周公——這也是東海商會對周铨普遍稱呼。
以前他們呼之周郎,現在尊之周公。
“連資治通鑒都看了……看來濟國公對你很重視啊。”趙構此時明白過來,随口說了一句:“這麽多史書,你看出了什麽?”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嶽飛的回應隻有簡單的八個字。
确實,縱覽史書,即使是所謂的治世、盛世,也不過是百姓能在各種苦難中略微喘口氣罷了。
大多數時候,百姓都被架在身上的各種負擔所逼迫,生活在痛苦之中。
趙構點了點頭,心中沒有什麽再交談的興趣了。
眼前此人,雖然是個人才,可惜,已經爲周铨所用了,而且很明顯,忠君的那一套,在此人面前,恐怕沒有太多的作用。
不過周铨也是蠢了,教他那麽多,卻不是教他對自己忠誠。
他将百姓放在第一位。
興緻缺缺的趙構準備回去的,但才一轉身,心中猛然生出一個念頭。
周铨怎麽會這麽蠢?
他手下之人,肯定是忠于他的,但眼前這人才卻是将百姓放在第一位,豈不意味着,隻要跟着周铨,就能爲生民請命?
這一個發現,讓趙構凝神苦思。
此前周铨給他,給趙佶,甚至給整個大宋朝廷的最大印象,就是會賺錢,而且是拼命賺錢。
仿佛他的一切作爲,都是爲了獲得更多的利潤,雖然周铨所賺的錢,哪怕隻是拿出一成來,也足以讓人過上十輩子超級富豪的生活。
因此朝廷裏有人暗地裏稱周铨是貔貅,那種隻吃不出的怪獸。
但現在想來,周铨這些看起來“貪财好錢”、“與民争利”的行爲,讓多少百姓在離開土地之後仍然能夠吃飽穿暖,又讓多少民夫辛苦收獲可以流通化成财富?
趙構去過徐州、狄丘還有海州,他年紀雖然不大,可生長在帝王之家,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思考問題比起普通人家的少年思考得更多一些。
周铨的那些貪婪行徑,難道說,并不是爲了他自己,而是百姓?
這是趙構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爲什麽周铨從百姓身上刮走了那麽多錢,還驅使百姓整天勞作不休,可是百姓們不但沒有變得更貧窮更恨他,卻是更富裕更愛戴他?
或許,自己在濟州可以找到答案。狄丘那邊也好,海州也好,都離不開大宋官僚機構的幫助與推動,唯有濟州,完全是周铨一手建立起來的制度,這裏的百姓,也是來自天南地北,大多來的時候都一窮二白,唯有在這裏,才可以看清楚,周铨真正的用意,是不是爲了百姓。
因此趙構又轉回來,向着嶽飛施禮道:“嶽……連正,請教一下,我若是想要上街走走,是否有什麽不方便?”
“倒沒有什麽不方便,隻是需要提前說聲,方便我安排人手護衛罷了。”嶽飛道。
趙構有意問:“濟州在濟國公治下已有十載,五國城更是總督府所在之地,難道說還有什麽歹人不成?”
“一般人自然不必擔憂,但當此特殊之時,殿下身份特殊,需得謹慎。”
嶽飛有些不滿,他早聽出趙構話語裏的試探之意,耐心已經漸失。
要知道嶽飛也是甚爲自矜之人,他的任務雖然是保護好趙構的安危,卻不包括應付這個年紀雖小心眼卻多的皇子的各種問題。
“那我今日午後去見識一番五國城,不知是否可以?”
“自然可以,午後……那就是下午二時,如何?”
趙構自無不可,他回到旅舍之中,卻聽得安德派人來呼他。他橫豎無事,便來到女舍前,看到安德與茂德都呆在小院中,正在竊竊私語。
“九哥,你方才和那軍漢說什麽?”安德問道。
趙構道:“問他我可不可以上街去玩耍。”
“他如何答的?”
“他說可以,下午二時便帶我出去……怎麽,你們也要出去?”趙構看到安德與茂德的神情,便知道他們想要什麽。
“是,這兩日餘裏衍沒有過來,都無人陪我們,如今休息夠了,也該出去走走,我還想去看看那象帆一般的大樓,在那上邊望海,定然别有味道!”安德歡快地道。
趙構覺得并無不可,他卻不知道,他們兄妹對話之時,離着旅舍稍遠的一處樓房之中,窗簾被掀起一角,有人正拿着望遠鏡,向着他這邊窺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