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趙構這樣說,茂德沉默了好一會兒。
其實她什麽都知道。
朝廷與周铨的關系,說白了就是那個詞:功高震主。
這樣發展下去,遲早一天,朝廷與周铨會圖窮匕現,她若真嫁與周铨,到那時必然身處兩難之境。
但是……
便是馬上要墜入深淵,可隻要眼前尚有蜜糖,以人之本性,都會忍不住去舔上一舔。
便是茂德,也無法勘破這一關礙。她緩緩點頭:“我便随兄長前去吧……”
趙構心中大喜,現在聯姻的心思雖然熄了許多,但趙構是個目光敏銳之人,他感覺到,周铨對茂德還是有些好感的,隻要茂德在,周铨就會給他留三分顔面,因此對他來說,此行任務是否完成,茂德至關重要。
茂德收拾好自己的行囊,沒多久,便有餘裏衍的女伴來通知她們動身。
此時安德與茂德都習慣了掀開窗簾看馬車外邊——若是宮中的女官在身旁,肯定是不準她們這樣做的,可有一回餘裏衍遇着了,幾乎用鞭子抽了那女官一頓,于是女官老實了。
到得碼頭時,茂德的眼前突然一亮。
因爲她看到了周铨。
周铨正在和一個老人說話,茂德不認識,不過看到他們二人說得眉飛色舞甚是投機的模樣,看來這老人應當很得周铨尊敬。
仿佛是感應到她在看着,周铨歪過頭來,與茂德目光相對,臉上浮起了一個溫暖的笑。這是周铨在最短時間裏做出的反應,故此茂德可以肯定,這個笑容,非常真實,證明周铨看到她時心中是非常喜悅的。
這種感覺,讓茂德心裏忍不住一陣甜蜜。
然後讓她更吃驚的事情來了。
周铨竟然大步向她們這邊走來,那個與他相談甚歡的老人跟着也過來,但是茂德根本沒有注意他,而是盯着越來越近的周铨,她甚至緊張得手心都滲出了汗水。
“是來和我們說話的嗎,是來和我們說話的嗎?”
心裏這樣疑問,茂德發覺,自己竟然聽到了這聲音。她以爲是自己不小心說出了心裏的話,但回過頭,卻看到姐姐安德一臉癡癡模樣,口中喃喃自語。
“姐姐!”她忍不住輕輕拍了一下安德,若給周铨發覺她們如此失态,那可就壞了。
安德也回過神來,姐妹臉對望了一眼,都是霞暈飛騰,羞澀難當。
周铨果然大步走到了她們面前,向二人各施一禮之後,他隻是對安德略略點頭,然後對茂德道:“這些時日裏一直忙着庶務,忘了問候二位殿下,二位在海州可過得慣?”
“郡公……濟國公所治之處,都很舒适,我們過得很好。”安德搶着回答道。
周铨一笑:“習慣就好,有什麽不适之處,竟然遣人與我說,無論我與朝廷關系如何,二位都是餘裏衍請來的貴客。”
“我們很期待濟州之行,早就聽蜀國公主說了,那五國城又稱爲繁花之城,我們都迫不及待想去看呢!”安德說道。
他們說話間,跟着周铨的老者也過來,向二人行禮後立于一旁,周铨笑道:“這位長者便是宗澤,二位不知可曾聽說過他?”
“自然聽說過,童貫之敗,滿朝上下唯有濟國公與宗公能有預見之明!”安德訝然地看着這老人。
她旁邊,茂德已經默默向宗澤行禮了。宗澤吓得一閃,不敢受她這一禮,但茂德很固執地再施禮:“宗公明察秋毫,忠于國事,朝廷大員若能如宗公一般,則國家幸甚,百姓幸甚!”
宗澤有些驚訝地看了茂德一眼:“這必是爲國公進正言的茂德帝姬,臣宗澤有禮了。”
他這一禮爲的是天下忠正才能之士而施。
天下忠正才能之士,最懼的不是敵人多強、困難多大,而是背後有人捅刀子,當滿朝都向周铨捅刀子的時候,茂德帝姬敢說一句執平之論,已經足以讓人心暖。
難怪周铨對這位态度有所不同。
宗澤心中微微一動,他與周铨關系越是親近,他就越對一事略感遺憾,那就是周铨與餘裏衍的事情。
雖然這是私情,可是到了周铨這等身份、影響,哪裏有私情可言。
若是周铨能娶大宋公主,官家封賜周铨一郡王甚至親王身份,雙方達成默契,那樣就好了,既可以盡用周铨之才,又不必擔心他對大宋社稷産生威脅。
這位茂德帝姬,倒是一個十分合适的人選。
宗澤是來給周铨送行的,隻不過他送着送着,就一直送到了海州,送完之後,他将回京師去。
安德和茂德對宗澤這樣的一個老人當然沒有多少興趣,但站在周铨身邊,她們就覺得開心。安德膽大,還問了周铨一些海上的事情,聽得海上的大鲸魚能象一座小山那麽大,安德還驚得直拍自己高聳的****,就是茂德,也覺得心神向往,巴不得立刻就能看到周铨所說的情形。
“二位,你們和我一起上船吧,我第一次登海船的時候,可是鬧了笑話,險些掉進海裏啦……”
餘裏衍這時已經過來,她笑吟吟地說道,一手拉起了一位帝姬。雖然二女心裏有些不情願,但還隻有向周铨颔首示意,跟着她向大船行去。
此次去濟州島,不是很趕時間,而且帶有不少人,因此他們所乘的不再是戰艦,而是一艘被周铨稱爲“郵輪”的大船。
這艘船規模之大,甚至超過了出使高麗的神舟,甲闆之上有三層船樓,雖然因此速度不是太快,可是勝在舒适。
對于初次出海的人來說,海上的生活是有趣的,餘裏衍又是一個好玩的興子,在船上沒法子四處亂跑,她就帶着安德和茂德去船尾釣魚,上甲闆吹風,或者幹脆就在甲闆最上曬太陽。
很快茂德就喜歡上在甲闆上吹風的感覺,那個時候,她更覺得自己得到了極大的自由。
每日夕陽西落之時,她就會登上頂層甲闆,望着雪白的浪花、紛飛的海鳥,還有在海水中時隐時沒的魚兒。
初夏海上的太陽有些毒,哪怕到了夕陽時分仍然曬得人有些難受,可是她貪戀這種自由的感覺,留戀不願意離去。
“給你戴上。”這日傍晚,她正在船上看着金波閃動的海岸時,卻聽得有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吓得她一跳。
是周铨。
周铨手中拿着一頂寬檐圓帽,有着淡淡的紗巾可以遮面。見她一臉驚愕象是受驚的小鹿一般,周铨忍不住一笑,指了指頭上的太陽:“可以防曬——你這麽白,若是曬黑了那就可惜了。”
這原本是一句普通的話語,可是茂德的臉上,卻浮起一團紅暈,就連夕陽的金光,都遮不住她臉上的羞意。
周铨在驚歎她的美麗之餘,也有些着惱,自己把她當成餘裏衍、師師或梁紅玉一般了,這才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帽子原本是讓餘裏衍送給茂德的,偏偏餘裏衍活潑好動,此時不知跑到船上哪兒去了,故此周铨自己給茂德送來。
茂德接過帽子,戴在頭頂之上,讓面紗垂下來,遮住自己發燒的面。透着面紗,她看着周铨能看得清楚,但周铨看她時,卻仿佛被淡淡的霧遮住了,有幾分不真切。
這位大宋帝姬,還真是宛若神仙中人,單論美麗,舉世罕有。
“謝謝……”茂德朱唇輕動,說出這樣兩個字來。
周铨一笑,想了想道:“殿下喜歡大海?”
“是,以前未曾見過,到得海州後,才第一次見海,不過陸上觀海,與船上觀海又有所不同……海天空闊,讓人覺得天地之間,再無拘束。”茂德輕聲道。
“你在皇宮之中很有拘束?”周铨訝然問道。
茂德沉默了會兒,大約是在考慮如何措辭,然後才說道:“父皇雖然是疼愛我們,但宮中自有規矩,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盡是規矩。”
她聲音裏有些寂寥,不等周铨回應,她透過面紗,直直地盯着周铨:“父皇令我們姐妹前來之意,我們也知曉,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卻不回宮,并非我姐妹寡廉少恥,而是我們都不想回到那處處拘束的所在……無論國公你是否相信,這一句話,我都是要說與你聽的。”
周铨聽得心神一凜。
以前茂德不是沒有這種直抒胸臆的機會,但她一直都不說,大約是害羞的緣故。今日她藏在面紗之後,才鼓足勇氣,将自己心裏所思說了出來,也算是爲自己姐妹二人分辯,免得周铨瞧不起她們。
“我明白,我知道你們的想法……在濟州你們愛呆多久就呆多久,若是沒有了費用,隻管與我……與師師說就是,放心,不會白花我的錢的,我全部會記好賬來,向官家讨要。”
周铨說了個冷笑話,茂德卻隻是盯着他,哪怕隔着面紗,周铨都能感覺到她那執著的目光。
她其實不隻想聽這個,她更想知道,周铨對婚事的看法。
“看,魚,大鲸魚!”周铨無法在這個問題上給她回應,恰恰此時,海中遠處,一道水柱沖天而起,在陽光下幻出七彩虹霓,周铨指着叫道。
茂德的注意力終于被吸引過去,這讓周铨壓力稍輕,可這同時,他心裏卻不由自主,生出一絲歉疚之意。
也不知這絲歉疚是對眼前的茂德,還是對餘裏衍她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