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背叛慣了的,哪裏那麽容易相信郭藥師!
更何況,就算是信了郭藥師的話,他們還得防着同伴,沒準這裏會有一人兩人,想着将今日宴飲衆人所言記下來,明日裏便可以去契丹貴人那兒邀功請賞。
見此情形,郭藥師暗暗一歎。
就連他們這些人都相互猜忌,誰會相信,契丹貴人就不猜忌他們?
這讓他的心意徹底定下,因此道:“我引薦一人給諸位兄弟。”
說完之後,他拍了拍掌,外頭他的一個衛士走了進來,将頭盔一掀,露出趙良嗣的面容來。
“大宋秘書丞趙良嗣,見過諸位将軍。”他緩緩說道。
此語一出,在場衆人頓時大驚,有人甚至跳了起來,還有人幹脆怒視着郭藥師。
他們衆人聚宴,然後宴會之中出現了宋國派來的人,這種事情,若讓契丹貴人得知,他們不死也得脫成皮!
“各位休驚,這位趙兄本名各位應當聽過,馬植是也,曾在大遼當過光祿卿。”郭藥師緩緩道:“他在大遼的官比咱們兄弟大,得契丹貴人信任也勝過咱們兄弟,卻比咱們更早投到大宋去,這是爲何,咱們兄弟可以聽他說說。”
趙良嗣深深吸了口氣,環視衆人,然後緩緩開口:“我初時是因爲身爲漢人,在大遼再難升官,眼看着一個個比不過我的契丹貴人,官位都比我高,對着我頤氣指使,欺壓我的族親,我才動了南投的心思。”
衆人聽得此語,立刻就有了同感。
雖然遼國漢化得程度很高,但是契丹與漢人之别還在,特别是在升官上,他們這些怨軍,對此深有體會。
“後來童樞密與周郡公一起出使大遼,就是周郡公初次見到蜀國公主的那一次,我爲二公所折服,便混在使團之中,悄然南下。原本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大宋待我這等失落于遼國多年的漢人,會不會受到怠慢,結果我遠來之人,尚無寸功,便被任命爲秘書丞,且爲大宋官家賜姓爲趙。”
趙良嗣語氣很慢,說到這時,他卻突然加快:“不僅如此,我看到了大宋京師開封,那當真是絕無僅有之城!”
他将京師的繁華狠狠地誇了一遍,特别是提到京師羅聚各種奇珍異寶、各地的美女佳麗,他自己是如何走馬章台的,如何遍嘗美食,如何周遊于富豪之門。他若說什麽漢胡之分、民族大義,這些在北地多年的漢民恐怕不會放在心上,但他說到南方的富貴生活,卻讓這些人垂涎不止。
“大丈夫不在這富貴鄉裏錦繡城中走上一遭,這一生一世就白過了。諸位,我無寸功尚且得大宋如此優厚之遇,若換了諸位,手绾兵權,可做大事,投得大宋之後,封侯拜将,在汴京中賜宅賜地,金銀滿箱佳麗如雲,豈不勝過如今,在契丹人手下當走狗鷹犬,時不時還要受猜忌責罰?”
怨軍諸将相互交換着眼神,過了會兒,還是甄五臣,他撇了一下嘴:“可是大宋守得住這富貴麽,那位童樞密指揮打仗可不咋的,宋國禁軍,包括所謂精銳之師的西軍,也不過爾爾,我們投了過去,沒準就得替他來與遼人拼命……總覺得輸多勝少的模樣!”
這是一個硬傷!
趙良嗣心中暗暗歎了口氣,若是此前數次大戰,宋國能勝上一場也好。
可是偏偏,童貫将能輸的不能輸的都輸了,甚至連他本人都逃到保州,如今若不是遼國被金人打得落花流水,隻怕他們都要考慮南征了。
不過趙良嗣既敢來此,他對這個就有所準備。
“西軍算得什麽精銳,大宋最精銳之部,你們都知道,如今還沒有派出來呢。”趙良嗣道。
怨軍諸将頓時哂笑起來,劉舜仁道:“趙秘丞,你也别诳我們了,西軍替大宋擊破夏國,乃是宋人精銳中的精銳,大宋能拿得出手的,唯有此軍……”
“東海軍尚未來。”趙良嗣等他說到末尾,突然插嘴。
“東海軍?大宋何時有了一支東海軍,怎麽從來沒聽說……沒……你是說,東海郡公周铨治下的東海商會護衛?”劉舜仁突然神情一變問道。
怨軍諸将,多是出身遼東,他們可是知道當初遼河大戰,東海商會護衛先後兩陣,大破金人,将金國大太子斃于炮下之事。他們更是親身經曆了周铨憑借萬餘人馬,縱橫南京道,打得耶律淳不敢出城之時。
但那不是東海商會護衛麽,何時成了東海軍?
“東海郡公乃大宋郡公,深得大宋官家看重,當初爲避人耳目,便成立東海商會,一來是少受文官掣肘,二來也可以避免與大遼提前反目。你們應當知曉,大宋官家、宗室,包括童樞密,其實都是東海商會幕後柱石!”
趙良嗣說的半真半假,但他可以肯定,怨軍的這些将領,對于東海商會的事情,根本就是一知半曉,所以他的謊言不會揭穿!
這些人更不會知道,周铨已經與童貫反目,而且趙佶也根本調動不了周铨的商隊護衛軍。
以這些人想來,周铨是大宋的東海郡公,他手下的部隊,當然要算是大宋的部隊!
一念至此,衆人再度交換起眼色來。
“如今大宋朝廷之内,已經有許多人在呼籲,令東海郡公北上伐遼了,此事完全是被童樞密一手壓住,童樞密新敗之後,正急需功勞,若你們肯投靠立功,有他爲你們美言,高官顯爵金銀女子,都不會少。相反,若是周郡公來此,摧枯拉朽一般将遼人擊敗,你們便是投了過去,也不過是中途降将,不治罪就已經不錯,哪有半點功勞?”
這就是趙良嗣的計劃!
哪怕童貫與周铨反目、大宋調不動商會護衛,他也要借助周铨打下來的赫赫威名,鎮住怨軍的這些狂妄之輩!
果然,原本還自顧自飲酒、不将他放在眼中的諸将,此時都停下酒杯,一個個神情緊張。
“當真要派蜀國公主驸馬來?”
“此言不虛?”
衆将紛紛開口相問,趙良嗣心中大定,神情更是自若:“諸位且想一想,若是換了你是趙官家,當如今之情形,會不會動用周铨?”
這些将領,大多出身草莽,隻是機緣巧合,才成爲一軍之将,聞道此言,連連點頭。
換了他們是趙佶,根本從最開始就會動用周铨,手底下有這般人才,不往死裏用那得多蠢?
“諸位可以回去細想,我隻恐契丹人未必給諸位這麽多時間,我聽說前些日子遼帝來燕京時,以蕭幹、耶律大石爲北南樞密,此二人皆是精明強幹者,待安穩局面之後,必然要發落諸位,諸位安身立命之根基乃是手中的兵權,兵權一失,諸位就算是想要南投,恐怕也會身不由己了。”
趙良嗣說完這番話後,不再言語,向後退了退,仿佛是騰出空間讓衆人琢磨一般。
一時之間,這宴飲的營帳之内,隻剩粗重的呼吸之聲。
好一會兒之後,郭藥師一拍桌子:“還想什麽,咱們如今不做決定,明日沒準就失了兵權,後日就沒了腦袋!各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們再象個娘兒們一般猶猶豫豫,就休……”
他話聲未落,外頭便傳來喝斥之聲,緊接着腳步聲響起,衆人臉色大變,因爲一個契丹将軍帶着随從大步走了進來。
“嗬,在這些聚會宴飲,商議什麽重要事情,竟然不叫我,還讓衛士将我攔在外邊……莫非你們這些漢狗想要謀逆不成?”
那契丹将領進來之後便沉聲喝問,諸将都是變了顔色。
倒是郭藥師,擠出一臉笑容,尋了個酒杯,斟滿之後走了幾步,看似要将酒敬給那契丹人:“蕭監軍,來得正好,我們這些人正在商議一件事情,确實需得監軍恩準。”
來的人正是怨軍監軍蕭餘慶。
他臉上略帶驕矜之色,因爲他新近被任命爲涿州刺史,此時遼國地盤日小,官職僧多粥少,他能成爲涿州刺史,很大程度就是因爲他掌控着怨軍。
隻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成爲涿州刺史後,怨軍拆分是必然,因此聞聽怨軍諸将宴飲,他立刻跑了來,怕的就是諸将生起異心。
此時見郭藥師還是一臉恭敬,他不疑有他,伸手去接酒杯,正待說話時,突然間眼前一花,郭藥師的手抖了抖,酒杯裏的酒水飛了起來,澆得他一頭一臉。他伸手去擋,哪裏來得及,當回過神來時,耳畔鐵器铮鳴聲傳來,冰冷的刀刃,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衆人全都呆住了,沒有想到,郭藥師說翻臉就翻臉!
“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郭藥師厲聲一喝。
衆人這才明白過來,此時身在賊船,就是想下也下不得,哪怕此前他們無心叛遼,有郭藥師這一舉動,也洗刷不了嫌疑了。
因此他們再不猶豫,紛紛拔刃,守在門外的各家侍衛,也紛擁而來,徑直将蕭餘慶的親衛制住。
“你們……你們真當要造反不成?”蕭餘慶此時驚駭欲絕,顫聲問道。
郭藥師喝令将他縛住,又堵住了嘴,他環視衆人:“各位,事已至此,咱們不做也得做了……既然做,就要立個大功,乘着如今契丹人還不知曉,咱們去皇宮,将大遼皇帝帶到大宋去,這樣一來,何愁無富貴?”
衆人皆是怦然心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