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趙佶在敲榨自己的親信内侍,籌錢準備編練新軍,遠在數千裏之外,童貫此時正皺着眉,看着眼前的幾個奇裝異服的家夥。
這幾人的服飾倒有些象是契丹人,但又有些差别,童貫并不陌生,典型的女真人。
站在童貫面前,這幾個女真人傲不爲禮,他們放肆地打量着童貫,看到童貫身後的使女時,一個個臉露貪婪之色,同時又有些不恥,其中有人,還用女真話小聲議論着什麽。
童貫雖然不懂女真話,不過從通譯那又驚又怕的神情不難判斷出,這幾個女真人說的絕對不會是什麽好話。
他面色頓時就陰沉下來。
“李善慶,莫非金使來此之前,未曾習過禮儀?”他揚聲問道。
被稱爲李善慶的,乃是這群女真使者中混雜的唯一一個漢人。
他既是使團成員之一,也是通譯,聽得童貫的話,神情不免有些尴尬,然後女真人又問他童貫說了什麽,他敢不理睬童貫,卻不敢在女真人面前隐瞞。
當聽說童貫是在質問金人爲何不懂禮貌,那幾人更是放肆地大笑起來。
“他們說什麽?”
童貫不懂李善慶翻譯這些女真人的話,直接問了擔當通譯的趙良嗣。
趙良嗣就是馬植,當初童貫、周铨使遼時,從燕京附近帶回大宋的那人。在入宋之後,他呈上聯女真攻遼的對策,甚得趙佶贊同,自身也被任命爲秘書丞,此前趙佶暗中遣使聯金,便都是委派他主持。
這次伐遼,童貫也将他調來,軍中聽用。
趙良嗣此時的心情當真是異常複雜,聽得童貫問,又不好不答,當下委婉地道:“他們是說,金人建國不久,尚不知大宋禮儀……”
“他們是說,金人禮儀與大宋不同,隻敬強者,不禮弱者。”金人的通譯李善慶卻說的直接。
童貫額頭青筋跳了跳,幾乎想要立刻下令,讓周圍的士兵将這幾個膽大包天的金人使者盡數屠盡。
但是他不能。
如今還能挽救他的唯一希望,就是金人,他還指望着金人替他收複燕雲之地呢。
于是他隻能裝作未聽清李善慶的話,将幾個使女先是屏退,然後道:“金使來此,不爲正事,徒逞口舌之利有何用?”
不待趙良嗣回應,那李善慶又搶着翻譯金使的話:“曷魯勃堇說了,他此次來原本是應大宋之邀之而,又不是他自己要來,大宋尚未向他呈上禮物,表示歡迎之意,哪裏能說正事呢?”
“中國之事,就是這些狗漢奸作祟壞之!”童貫心中暗罵了一聲,卻不得不拍了拍手掌。
頓時有士卒奉上綿緞、金銀,看得金使眉開眼笑,但金使中一人卻又說了聲,那李善慶頓時拍掌,明顯是叫好之意。
趙良嗣卻是又驚又怒,手幾乎握在了刀柄之上。
這些金使是随他來的,一路上原本都很安份,可是進入宋營之後,見到童貫,他們卻突然一變,變得甚爲嚣張,毫無禮儀可言。
這是故意的!
金人這是在漫天要價,所以趙良嗣希望童貫能夠表現得硬氣一些,據他所知,金人在攻下遼國上京、中京之後,也面臨着困境,牲畜多有瘟疫,師老兵疲,真正要幫助大宋動兵,也必須過一段時間。
這些他都和童貫說了,可是童貫的表現,卻讓趙良嗣極度失望。
“這位貴人說了,除了金銀之外,方才那幾位使女,勉強也可以入女真貴人的眼,所以請童樞密賜下吧。”李善慶說道。
童貫先是怒極,然後啞然而笑。
幾個使女罷了,雖然他帶在身邊伺候,算得上是他寵愛之人,但比起權勢名爵來說,這算得了什麽?
“告訴他們,盟約得成之後,少不得謝禮。”童貫道。
女真人聽到翻譯之後,對望了幾眼,然後都笑了起來。
從最初的無禮,到後來的勒索,再到要女人,這些女真人真正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試探童貫的底線!
現在他們明白童貫急于達成盟約的心情了。
童貫将他們當成真正沒有腦子的蠻子,當真是蠢得如同豬一般。
“我們大金願意助宋攻遼,但是,宋國必須給予報酬!”那個曷魯勃堇說道。
“請講!”童貫松了口氣。
雙方開始讨論代價,金人當真是獅子開大口,僅請他們動兵,便要求宋人付出五百萬貫錢帛,童貫費了半天唇舌,将這價錢壓到了三百萬貫,便再也壓不下去了。
緊接着還有贖燕費,金人助宋攻擊遼國的南京道,到時再将長城以南的土地交給宋國,但這些土地都需要宋人出錢來贖。不僅如此,宋國還需要給金歲币,歲币的金額是一百萬貫。
對這些要求,童貫都滿口子答應下來。
此時他已經成了輸紅眼的賭徒,要将自己全部能押注的東西全押上去,無論那東西是不是真屬于自己。
趙良嗣聽着童貫在與金人讨價還價,一點點地退讓,将大量的利益都讓給了金人,他心中越來越憋悶,也越來越悲憤。
他在遼國曾經任過郎、卿一類的官職,隻因爲看到遼國将滅亡,所以想着乘這機會投宋,既爲自己和家族尋個前途,也算是了結一個漢人藏在心底的家國情懷。可眼前這大宋,真是他想爲之效力的大宋麽?
當聽得金人得寸進尺,甚至提出要燕雲之地的人口時,他再也忍不住,要知道,他的親友族人不少就留在燕雲:“此事不妥,萬萬不可答應!”
童貫猛然擡頭,用血紅的眼睛瞪着他:“出去!”
“大帥,真不能答應,若應下這些條款,我們便是得了燕雲,也不過是無人空地……”
“讓你出去!”童貫厲聲喝道。
有衛士上前來,将趙良嗣叉出了屋子,趙良嗣立于屋外,呆呆地看着大門,愣了許久,隻能一聲長歎。
淚水自他面頰間滾滾而落。
“你方才做差了,如今大帥可是比誰都希望達成盟約,若達不成盟約,大帥回京之後,恐怕連性命都難保了,周铨可盯着他呢。”在他身邊,有人小聲嘀咕道。
“他将燕雲人口讓與女真人,周铨更不會放過他!”見說話的也是與自己一般投靠童貫的遼人,趙良嗣冷聲道。
“你還不明白,朝廷裏沒錢再打第二仗,故此,朝廷準備發第二次戰争債券,這一次可非同一般……若不将燕雲當地之民驅走,哪有那麽多土地來支撐戰争債券?大帥此事,可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恐怕是京中無數人的共同意願!”
趙良嗣聽得這裏,悚然動容。
他想來想去,這世上還能阻止如此愚蠢而瘋狂之事者,唯有一人!
想到這裏,他抽身想要離開,但還沒幾步,立刻就被人攔住。
卻是童貫派來的親衛:“大帥令你速速回去!”
趙良嗣心中一凜,再想到自己與周铨向來不熟,倒是一直在童貫手下效力,對方不可能信任自己,也心中再是一歎,隻能垂着頭,跟在那親衛之後,又回到了童貫的屋子之内。
迎面正好看得金使一人拉着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出來,趙良嗣認得這些女子,原本都是童貫寵愛的使女。這死宦官,分明不能人道,卻在出兵之時,仍然帶着美女,而軍中上下,竟然也無人敢言此事……
大宋與遼國一般,都有亡國之狀啊。
“方才本帥有些心急,秘書丞還請見諒。”大約是達成協議之後,童貫心情好轉,面上也有了笑意,還向趙良嗣道歉。
趙良嗣唯唯喏喏,不敢再說什麽。
“我知道秘書丞之意,不過是憐惜北地百姓,若真要照顧好北地百姓,唯一之策,便是我們能搶在金人之前收複燕雲。我聽聞遼主已經遁至燕雲,此人荒悖,當此絕境,必然會倒行逆施,對遼軍中漢人更加猜忌,秘書丞若能聯絡其中心懷忠義之輩,使其臨陣倒戈,我們便可搶先收複疆土。金人再猖狂,終不敢到我們大宋疆界之上劫掠百姓!”
對童貫最後一句話,趙良嗣是持懷疑态度的,因此他開口道:“大帥,金人果真會止步長城,不敢南下?”
童貫擡頭看着他,好一會兒,徐徐說道:“首倡聯金者,可不就是你麽,朝中文武,對金人最熟悉者,亦是你……你說金人會不會南下?”
趙良嗣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起來。
“能收複燕京,金人就是背盟南下,亦無可憂,長城天險,無可逾越。所以,一切就看你了,遼人不是有支怨軍麽,其将主名爲郭藥師,與秘書丞有舊,秘書丞,加緊時間,說服他舉義,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賞!”童貫又道。
趙良嗣領命出營,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童貫并不傻,從金國使者的态度裏,他也看到了危險,那是對大宋打骨子裏的輕蔑,甚至将大宋當成了一塊可以任意宰割的肥肉。
但他已經沒有退路,隻能死抱住與聯金伐遼這根稻草。與童貫一般沒有退路的,還有趙良嗣自己,身爲首倡聯金伐遼者,他的個人富貴甚至身家性命,全在此事能不能成上。
正如童貫所言,他們若是能早些奪下燕京,事情猶可爲之……唯一讓趙良嗣還感到困惑的是,女真人爲何敢如此蔑視大宋。
他們不是曾在遼河之戰中被周铨擊斃了一位太子,又在日本給周铨壓制得死死的,他們哪來的膽子,敢如此輕視大宋,除非……他們知道周铨如今被大宋猜忌?
一念及此,趙良嗣背上盡是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