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裏衍并不知道茂德帝姬爲周铨說公道話之事,因此,她目光有些驚訝。
這幾日相處,她發覺茂德帝姬比起安德性子要柔婉,安德因爲是皇後嫡女的緣故,多少還有些傲氣。
卻不曾想,柔婉的茂德帝姬,卻還爲周铨做過此事。
而安德看着茂德,心中卻半是羨慕半是嫉妒。
跟着餘裏衍到處去“瘋”的這今天,恐怕是安德出生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時間,這些時日裏,她也從梁紅玉身上,見識到什麽是女子的自信。
甚至她穿行于大街小巷之中,與那些普通人家的女郎交談,也有特别大的收獲。原本以爲平民之女,生活應該是相當緊湊的,卻不曾想,原來平民之女也有這麽多樂趣。特别是在沒有諸多規矩的限制之後,她感覺連呼吸都要順暢許多。
因此,她原本對下嫁之事就不反感,現在更是有些向往。
可如今周铨表露出對茂德另眼相看的意思,讓她心中憂忡:很明顯,讓周铨挑選的話,肯定會挑茂德而不是她。
或許自己該再做些努力——自己生母乃鄭皇後,她的影響力對周铨會有更大的幫助,或許周铨這樣的英傑人物,考慮聯姻的話,更重視的應當是這個?
在衆人矚目之下,茂德白皙的臉漸漸變紅了。
她的眼中,最初是茫然困惑,她不曾想周铨會在這個場合說起此事,這是什麽意思,因此她一反往常總是躲着周铨的目光,而是向周铨望了一眼,然後與周铨目光相對,她的茫然就就變成羞澀和束手無策了。
好在是出身于皇宮,在羞窘之後,她反應過來,起身向周铨斂衽一禮。
若以舊的禮儀而言,帝姬身份高貴,隻應當是周铨向她行禮,而不該是她向周铨行禮。可她起身行禮非常自然,就是心中嫉妒的安德,也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莫說是她們,便是太子殿下在這種情形下,似乎也應該向周铨行禮。
“奴所說的,不過是一句公道話罷了,當不得郡公如此……如此鄭重道謝。”茂德說道。
“帝姬太過謙了,雖然是一句公道話,可那個時候敢說公道話,便已經是冒着風險。不管别人如何,我周铨是知恩圖報的,帝姬一言之德,周某不能不報。”
周铨這話裏可就帶着諷刺之意,隻不過他諷刺的不是茂德,而是大宋朝廷裏的君臣上下。
論及恩義,周铨對大宋朝堂的恩義豈少了,可是當出賣周铨有利可圖時,無論是童貫還是宗室,都毫不猶豫地嫁禍于他,而趙佶更是每年從周铨這兒弄到手近兩百萬貫錢,卻依然懷疑他。
茂德沉默了會兒,也不知她是否聽得懂周铨的諷刺。
“奴沒有什麽想要的……若是郡公真有心,那……隻請郡公再給九哥一個機會,讓九哥能見見郡公。”好一會兒之後,茂德輕聲說道。
周铨啞然一笑。
旁邊的安德神情有些黯然,而梁紅玉眼睛忽閃了兩下,看着茂德時有些驚訝。
“你既然這麽說,那好吧,我下午便抽時間見一見康王,不過,茂德帝姬,有一句話我要說在前頭。”
茂德點了點頭,示意洗耳恭聽。
“十餘年前,我初見帝姬之時,還隻是一市井少年,隻想着投官家所好,讓自家不至于受權貴所迫害,爲此我獻與官家水泥制法,此後因緣際會,作爲使臣,出至遼國,得遇餘裏衍。彼時我所作所爲,皆是爲國,甚至身犯矢石,親臨殺戮,最危險之際,女真惡賊,離我與餘裏衍的距離,還比不得現在你離我的距離。”
“我爲大宋說服遼國,得有榷城之盟,但回宋之後,朝中權貴瓜分好處,我與家父卻被迫離京,來到狄丘。我亦毫無怨言,家父更是任勞任怨,乃有如今之狄丘城。”
“此後我辦東海商會,開拓海外,收濟州而平日本,戰遼陽而取河套……于财,我令大宋國庫年增收入不下兩三千貫,官家内庫不下二百萬貫;于地,因我之功,大宋乃逐夏于大漠,自遼人手中得取河套豐腴之地,又自我手中得半個燕雲……我不用大宋一兵一卒一錢一糧,而爲大宋拓土萬裏,使高麗賓服,日本頓首……”
周铨一件件說自己做過的事情,安德與茂德聽得面泛紅暈,而師師、餘裏衍與梁紅玉,則是目光迷離。
這些功績,任何一件做成,都足以誇耀百年,周铨卻隻是用了十餘年時間将之完成了!
“我說這些,并不是要在二位帝姬面前顯示我多有才能,這些功績,雖是我所立下,卻也有機緣巧合在内,特别是數場大戰,爲我而死者血流成河,每每思之,我都甚爲惶恐,不得不努力做事,爲的是讓這些爲我而死者不白死,他們的家人親友可以得到蔭庇。我欠他們的,但是,我不欠朝廷的,也不欠官家的!”
此話一出,衆皆凜然。
安德與茂德,無言以對,同時心中,也隐隐覺得,自己父皇如此對待周铨,确實是虧待功臣。
“直到如今,我對華夏仍是忠心耿耿,對官家亦無不敬之意,不過,什麽都是有限的,任何事情,若隻是單方面的付出,或者一方付出遠遠大于收獲,那必然不能長久。我知道二位帝姬恐怕不太明白我所說,但這無妨,你們将我之言源源本本說與康王聽,他會明白的。”
說完這番話之後,周铨起身,向二女行禮,然後告退。
他這一離席,接下來氣氛就有些冷場,這個時候,師師卻自然而然地接過了主導權,隻用了片刻功夫,衆女又是歡聲笑語不絕于耳了。
宴罷散去,借着送兩位帝姬之機,梁紅玉拉住師師,有些懊惱地道:“我是不是有些傻?”
師師一笑:“何出此言,你若真傻,哥哥如何會将你留在身邊?”
“你和餘裏衍,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但其實都是厲害之人,我耍的那些小手段在你們面前,肯定是惹笑話了……莫說你們,就是這二位帝姬公主,看上去嬌弱,實際上都是胸藏丘壑,倒是我,自诩聰明,卻是比不過你們……”
“你這可說差了,餘裏衍和那倆位帝姬是什麽身份,她們可是皇帝的公主,眼裏見慣了這種事情,自然都極厲害。論及聰明,我們都不及你,因爲你可以幫得上哥哥呢。”師師微微一笑。
“你若願意做,這些事情,你能做得更好……”梁紅玉有些糾結。
“我麽,打小就是哥哥教的,十餘年下來,總得有所長進……要不豈不顯得哥哥沒有用?”師師擠了擠眼。
一晃十餘年過去,當初的童稚,她隻在周铨面前還保留幾分罷了,如今她年紀已長,換作别的人家,早就可以嫁人了,豈會沒有自己的想法。
但她是一個特殊的人。
不知不覺之中,她也用周铨的形象來要求自己,比如說,若周铨在外拼搏,她就要會他安排好家中大小事務,不令這些瑣碎的事情,扯住周铨的後腿。
周铨給餘裏衍請的老師,最主要的一件就是她。
“你覺得周铨身邊這幾位女子都怎麽樣?”
在梁紅玉與師師暗中讨論的同時,安備與茂德倆位帝姬同樣也在讨論着她們。
問話的是安德,在安德說出自己的要求之後,安德覺得自己的希望大增——明顯周铨不會留下一位偏向父兄的公主,而她的母親鄭皇後則可以在許多方面幫助周铨。
所以,自己這位妹妹,她已經不再把當成自己的對手。
“蜀國公主豪邁爽朗,梁紅玉精明聰慧,但若說最出衆者,卻是王師師。”
安德想了想,不禁點頭:“确實如此,将此女放在百人之中,哪怕不出聲,也是最惹人注意者。”
說到這,她心中有些感慨,若自己真的得償所願,留在了狄丘,面臨的競争也不會輕松。
一直在等着妹妹們回來的趙構,終于得到了好消息,待聽說這個再見周铨的機會是如何來的之後,他也頗爲感慨。
但又聽得安德與茂德轉述的周铨話語,他面色沉重起來。
換别人這樣說,甚至換了個時機周铨這樣說,這番話都是大逆不道。
偏偏此時,大宋内憂外患,周铨有底氣說出這番話。現在大宋必須哄着他,爲此連兩位公主都送出來任他挑選,别的事情,有什麽忍不住的?
趙構又想到第二次出京時父皇拉着他說的一番話,那番話,隻有他父子二人知曉,就是太子與郓王,都對此一無所知。
“好吧……我明白了。”他沉吟許久,才記起向自己的妹妹道謝。
他将二位公主轉述的周铨所言,說與蔡行聽,蔡行聽罷,連連啧了兩聲:“這不好辦啊,周铨可是積怨已久……他這麽說,顯然是做好了最壞打算!”
趙構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二人商議了好一會兒,最終隻有一個結論。
“欲打動周铨,唯有開誠布公!”
到得下午未時左右,周铨派來人來請趙構,二人這次相見的地方,仍然是上回的客廳,才分賓主落座,趙構便向周铨拱手道:“父皇有意令蔡太師退休緻仕,另外京徐鐵路之事,父皇亦有意拖延……”
此語一出,周铨也是一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