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說出此話之後,還從袖中抽出一張帛布,将之呈了上去,梁師成望了望左右,然後親自來此,接過帛布。
上面是長長的禮單,不僅标注了禮物名稱,還有送禮者是誰,何時相送,送禮者目的如何。
别的各有不同,唯獨送禮者的目的,卻都出奇的一緻。
“火燒艮嶽之事,大逆不道,非周铨不可爲也。”
“周铨此人,跋扈狂妄,火燒艮嶽,非此誰何!”
“王莽禮賢下士日,孟德握發迎客時,李少卿勿要爲周铨假相所惑,使其脫罪……”
趙佶端着帛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臣從未發覺,東海郡公竟然是如此罪惡之人。”李綱闆着臉,一字一句地道:“依臣之意,這帛上諸公既然如此确定,東海郡公便是縱火之事幕後真兇,當徹查之此,先自與東海郡公往來密切、聯手開辦東海商會者起!”
這上面的名字及其所屬勢力,倒有一半,都與東海商會有關,若是徹查東海商會,也就是要查這些人了。
“哈……哈哈!”
趙佶此時當真是驚怒交加,他顫抖着手,看到最下邊:“以少卿之才,窮治周铨之罪,令其伏法,則政事堂中,必有少卿位置也——郓王趙楷之使,郓王,你有何話可說?”
趙楷瑟瑟發抖。
此事他當然知道,他深恨周铨,總覺得此次北伐失利,乃是周铨搗亂的結果,這破壞了他成爲皇儲的計劃,故此想要報複。
而且他也希望将衆人的注意焦點,從北伐失利轉到周铨身上來,若是真能歸罪于周铨,那麽身爲兵馬大元帥,他身上背負的北伐失利責任就會小許多。
因奸賊作祟緻使北伐失利和因爲指揮失當緻使北伐失利,兩者意義完全不同。爲此,趙楷派出自己的親信,前去遊說李綱,并暗示将來會讓李綱進政事堂,成爲宰執中的一員。
但趙楷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親信在外是一副什麽嘴臉。
爲了能夠“說服”李綱,他派出的親信,可是威逼利誘,幾乎将所有手段都施展出來,迫使李綱“收下”他的禮物。
甚至那親信還直接說了,要将李綱送入政事堂,将原本的暗示直說,背後的區别非常大。趙楷現在還不是皇帝,甚至連太子都不是,他有什麽資格将一個大臣提拔到宰執之位?
“郓王,你可有解釋?”趙佶緩緩轉過臉,看着趙楷道。
趙楷跪了下去:“兒臣……兒臣并未如此說啊,定然是兒臣派出之人,擅作主張,兒臣也是想要替父皇分憂,希望早些找出真相,這才爲奸邪所利用……”
他哭哭啼啼爲自己辯解,趙佶看了之後,頗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你先回郓王府吧,将你那手下送到……送給梁師成。梁師成,好生審問,看一看背後究竟是誰在指使他膽大妄爲!”
梁師成應了一聲,人卻沒有動。
他很會揣摩趙佶的心意,趙佶這樣說,其實隻是給趙楷一個台階下,想來趙楷回去不久,那個使者就會被自殺了。如此,皆大歡喜,趙佶的内心深處,終究是偏向趙楷的。
隻不過趙楷今後的死敵,又多了一個李綱。
有人害怕,就有人高興,最高興的,莫過于太子趙桓。此時他是真心覺得,自己按兵不動既不爲周铨辯護也不落井下石是明智之舉了。
他看着李綱的眼神滿是激賞,心中甚至難得詩興大發,想要爲李綱寫一首詩。但李綱并沒有回看他,隻是盯着趙佶,等待皇帝下一步裁決。
瑟瑟發抖的可不隻是趙楷一人。
李彥便是瑟瑟發抖者之一,他的名字與李邦彥隻有一字之差,但他是宮内的太内宦之一,地位雖然比不上梁師成與童貫,離楊戬卻也隻有一點點兒。
李綱的名單上,同樣有他的名字。他望了趙楷一眼,眼中滿是幽怨,之所以參與此事,還不是因爲他暗中支持趙楷!
正當他恐懼之時,趙佶歎了口氣,緩緩踱到屋子的一邊,這裏挂着一盞玻璃馬燈,趙佶将燈罩掀起,把李綱獻上的名單塞到了火上,片刻之後,化成一片餘燼。
他苦笑道:“朕都不知道,周铨得罪的人有這麽多……這麽說來,他倒是孤忠之臣了。”
當他燒掉布帛時,李綱的眉頭就輕輕一挑,不過未曾多言,待聽得他這樣說,李綱開口道:“臣亦未曾想到過,官家會輕輕放過此事。”
“卿是實在人。”趙佶感慨地道:“行了,此事到此爲止吧,朕實在是不想多生波折。”
“如官家所願。”李綱道。
“都是爲了國事,周铨那邊,也不必多說什麽了。”
“臣曉得。”
原本在瑟瑟發抖的李彥不抖了,他長舒了一口氣,跪在地上的趙楷也終于敢爬起來,這宮室之中原本緊張的氣氛消失了。
唯有李綱,輕輕歎了口氣。
“臣請告退……”他輕聲說道。
“李少卿辛苦,朕都記得了,梁師成,替朕送一送李少卿。”趙佶道。
梁師成又應了一聲,這一次卻行動得很迅速,陪着李綱走出了宮室。當他們來到延福宮長長的禦道上時,梁師成歎氣道:“李少卿,家家仍本難念的經,此事李少卿當明白?”
“下官知道官家之意,不勞梁公多費唇舌,下官一定會守口如瓶。”
“好,好,李少卿雖是梗直,卻也不是不知變通嘛……”
二人仿佛是打啞謎一般,别人不懂他們的對話,他們自己卻是心知肚明。
向李綱施加壓力最多的人,都是趙楷一黨,他們共同的目标,就是将趙楷擡上儲君之位。
然後第二多的,就是宗親,這些人雖然隻是些沒有實權的閑散王公,卻有很大的影響力,特别是對趙佶本人,頗具影響。他們一是報複周铨燒了天水商會,二則還是想着東海商會若大的家當。
不能打倒周铨,他們就無法瓜分東海商會。
第三派則是一些想拍趙佶馬屁的蠢貨,這些人往往隻是遊說,不會帶禮物來,若是扳倒周铨投了趙佶之意,他們自然會跳出來争這“首倡”之功,若是不合趙佶之意,他們就會将責任全推到李綱身上來。
總而言之,這些人對于真正的縱火者都不關心,關心的隻是能不能借這次人禍實現自己的私利。
李綱歎氣搖頭的便是這個,泱泱大宋,朱紫權貴盡皆如此……這大宋朝廷,确實需要重新振作一番。
而要振作大宋朝廷,就必須換相!
身爲宰相的蔡京,垂垂老朽,在完成了攤丁入畝、以錢納稅的改革之後,便開始安于現狀,不思進取。正是因爲他如此,朝廷百官才會蠅蠅苟苟,朝中正人缺聲!
要是要讓蔡京離開中樞……
離開延福宮後,李綱心中轉着念頭,卻見前方一人向自己招手。他皺着眉,卻不得不跟着此人,上得路旁的一座茶樓。
招呼他的是蔡攸的一個伴當。
事實上,暗示他要将放火罪名扣在周铨頭上的人裏,并沒有蔡攸,這讓李綱覺得有些奇怪,據他所知,蔡攸如今全力支持趙楷,按理說,也該和周铨勢成水火才對。
如同上回一樣,除了蔡攸之外,吳敏早就在茶樓之上,見李綱進來,笑着起身行禮:“恭喜伯紀兄。”
“何喜之有?”李綱搖了搖頭。
蔡攸招呼他落座,面帶微笑,倒不見什麽緊張:“縱火之人查出來,伯紀就是爲我皇宋立了一大功——聽聞是侍衛中有人勾結遼賊和夏賊做的?”
李綱剛剛才向趙佶禀報,這邊就得到了消息,哪怕他們的消息是從開封府得來的,也太過靈通了些。這也證明,大宋高層就是篩子,什麽秘密都保不住。
“證據确鑿,就是他們幹的。”
“當真是大膽……伯紀,你覺得官家會如何處置此事?”蔡攸說到這,看到李綱不願意回答的模樣,身體前傾,誠懇地道:“主要是,官家會如何對周铨!”
“還不是照舊。”李綱道。
蔡攸輕輕用拳頭拍了一下巴掌:“一直這樣,可是不行,要麽就讓周铨去海外,封爲藩王,不許歸國,要麽就得限制,不可如此下去了,便是周铨本人無反心,他手下夥卻想要富貴啊!”
對此,李綱深以爲然。
他望着蔡攸,正色說道:“天下局勢至此,公父子身居高位,恐不免責也。”
蔡攸愣住了,這還是李綱第一次如此教訓他!
“太師年邁,公正當壯年,又受天子信用,乃爲宣和殿大學士,理當振作精神,一掃舊弊,匡扶朝政,有所作爲才是,再如此苟且下去,恐便是周铨不反,國家亦有闆蕩之難!”
這麽大膽的話,傳到言官耳中,肯定是罪名。蔡攸先是怒,然後凝神,再接着他肅然起身:“還請伯紀教我!”
“朝廷當中人才稀缺,公何不進言聖上,拔掖賢才——若朝廷有賢才可主持中樞,可牧守四方,何虞周铨一人?”
蔡攸苦笑:“家父與某爲此頗多争執……”
蔡攸确實更忠于趙佶一些,他也想着向趙佶舉薦人才,但是蔡京卻害怕有人會威脅到他的相位,對于那些有才有望的人,總是想方設法貶斥打擊。
聽得蔡攸以此爲借口,李綱目光炯炯:“既是如此,何不請老太師榮養?”
此語一出,剛才還笑嘻嘻的吳敏臉色頓時大變,就是蔡攸,也神情異樣!
現在正在努力繼續,明天上午可能更新會推遲到下午……反正我盡力争取不誤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