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的時候,李延就穿上衣裳,和左鄰右舍告别,然後笑吟吟向着京城東北方向而去。
身爲從西域來的“胡商”,李延長得可沒有半點西域人模樣,不過,朝廷對于胡商頗有優待,他又虔信胡教,每日要拜五次,因此周圍的人,都認定他是胡商。
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在大宋大興工商之後,各國向大宋安插細作就變得容易了些,不怕保甲,隻要有商人身份,便可以在大宋大多數地方自由來見。李延被李造福派到大宋,便是以胡商身份爲掩護,這兩年來,他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随着他行走,越來越多的人與他會合,不一會兒,他身邊竟然有近二十人了。
這些都是夏國留在大宋京師的細作,可以說,所有人都在這裏。他們與大宋西軍,不是有殺父之仇,就有滅門之恨,這世上沒有誰比他們更恨大宋,更希望大宋完蛋了。
今天,他要帶着他們做一件大事。
和他一樣,要做大事的還有麻鸠兒。
帶着十餘個伴當,他們面色陰沉,穿過大宋京師的大街小巷,這幾日街上混亂,開封府不大敢管事情,他們穿着東海商會的服飾,便是有巡丁看到,此時也是無人敢上來過問。
“快到了。”麻鸠兒終于開口了。
“很好,老麻,做完這事情,你就可以回去了,大遼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在他身後,原先不起眼的一人擡起頭來,笑着說道。
“我倒甯可大遼想不起我來,也不需要我這樣的無用之人。”麻鸠兒悶悶地道。
他可一點都不想回去,雖然他身爲遼人,可潛入大宋時間已經很久了,他都習慣了大宋的繁華,若非迫不得已,才不願意返回。
“休要以老眼光看大遼,如今在燕京,可是大石林牙說了算,他做事與此前不同。”
“是,不同,換了以往,大遼絕對不會使這種手段,管宋國什麽人當道,隻需要打就是,打勝了自然就有歲币。”麻鸠噗的一聲:“有時甚至不需要打,隻要抓幾個宋人的邊民,或者派人誤入宋國境内打點草谷,宋人就會眼巴巴地派出使臣來給咱們大遼天子消消氣!”
“那是老皇曆了,不說不說,反正你回到燕京就知道,若說誰還能救咱們大遼,唯有大石林牙,魏王很信任他,朝廷麽,現在也很信任他!”
他們一邊說,一邊就來到了目的地。
艮嶽。
艮嶽占地面積極大,原本戒備森嚴,但是帶戒備森嚴也會有漏洞,若放了過去,這些漏洞無人能抓住,可今日卻有所不同。
戰争債券的事情,卷進去的可不隻是普通百姓,京城中的禁軍,甚至皇宮中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一點家當的小内監或者宮女,還有諸班直……卷進去的多呢,知道真相的也多。
趙佶不願意用内庫的錢來贖回戰争債券,蔡京不願意用國庫的錢,而天水商會的那群宗室,正爲天水商會大樓被焚哭哭啼啼,趙俣在家中裝病,更不願意出這筆錢。
那些借債來投機的、用自己養老錢來投資的,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們被逼到了絕境,既然走投無路,膽子自然就大了。
正如周铨所說,點第一把火容易,但隻要開了這個頭,何時點最後一把火,那就不好說了。
半個時辰之後,艮嶽之中,至少有六處火點起來。
緊接着變成十餘處火點。
此時正是冬日,天幹物燥,風勢又大,雖然艮嶽之中備有各種防火措施,奈何當初從全國各地引來無數奇樹異木,種滿了艮嶽園中。如今枝葉幹枯,火勢一起,便成燎原之勢!
偏偏今日趙佶不在艮嶽,若大的宮苑之中,留下的人手不多,大多都是沒有什麽力氣的宮女。禁軍又不能随意進入艮嶽,故此,失去了最初的有利時機,等救火真正大規模展開時,能做的也隻有砍倒樹木、鈎倒樓宇,然後任火場中大火燃燒,等它們自己燒盡爲止了。
趙佶立于延福宮中,與艮嶽相隔并不遠,他望見這邊火起時,手足冰冷,整個人氣得全身發顫。
“來人,來人,給朕傳旨下去,周铨大逆不道,周铨是反賊,朕要殺他全家,朕要誅他九族!”
與所有人一樣,趙佶看到火起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周铨指使人放的火。
他的命令一下,身後梁師成咚的一聲拜倒,叩頭聲不絕。
“官家,官家,此令下不得也,康王才剛剛出城啊!”梁師成不以别的理由爲周铨辯護,卻提到了康王趙構。
趙佶愣了愣:“召他回京,召他回京!”
派來召趙構回京的使者,很快就追上了車駕。
此時趙構已經知道京中第三次起火的消息,等從使者口中得知,縱火燒的是艮嶽時,他嘴巴張得老大,半晌合不攏嘴。
他也以爲,這把火是周铨所放。
但是,生性謹慎,還是讓他問了一句:“可擒到了縱火之人?”
“沒有擒到,如今閉城大索,不得聖旨不能出城,想來那縱火之人是跑不掉的!”來使低聲道。
“朝廷以爲是周铨所爲,已經遣兵馬前去捉拿周铨部屬,并且查抄東海商會?”趙構又問道。
“是。”
趙構神情甚是複雜,萬般心緒,最終化成一聲長歎。
這番變化,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無可奈何之際,也隻能按照聖旨所召,先回京師再說。
回到皇宮之中,太子趙桓、郓王趙楷等都随侍在趙佶身邊,趙構上前行禮,倆位帝姬則是花容失色,見着趙佶甚至抽涕哭了起來。
趙佶此時怒火未歇,沉聲道:“告訴蔡京,令他在家閉門待罪,不要來見朕,着令兵部,自各地調集兵馬,戶部籌措糧草,朕,朕不誅周铨,此恨難消!”
“父皇說的是,周铨此賊,若不誅之,隻怕明日就要炮轟京師了!”眼圈紅紅的趙楷附聲應和。
他昨日從大名府逃了回來,原因是聽說遼兵遊騎已經繞過堅城,深入到宋國境内數百裏,距離大名府不足百裏。雖然還隻是聽說的謠言,卻足以吓得他心驚膽戰,好在此時趙佶令他回京述職的命令傳到,他立刻飛也似地回到京中。
卻不曾想,才入京中,便遇到這等事情,皇帝所愛的艮嶽,都爲人縱火,雖然救火及時,可是艮嶽也被燒掉了近五分之一,修葺起來,恐怕要數百萬貫錢的支出!
更重要的是,艮嶽着火,特别是在這個時間段着火,對于原本就聲望大減的大宋皇室來說,更是一次沖擊,特别是趙佶,他又是個愛面子之人,這等情形之下,怒得舉當失措,甚至将蔡京都趕回家中待罪了。
趙構聽得這裏,心中一涼,他斜睨視了自己的兄長趙楷一眼,原本此時,趙楷應當是最能夠勸說趙佶之人,可趙楷的怒意,分明比趙佶還大。
顯然,他是深恨周铨,以爲若沒有周铨,此次北伐必定能成功在,則他就能成爲新的皇儲。
趙構又看了一眼太子趙桓,身爲獲利之人,此時他應當出面,爲周铨緩上一緩。不需要他爲周铨辯護,隻要緩上一緩,拖延點時間。
可是趙桓卻一如既往,隻是沉默。
趙桓自有打算,在北伐失利之後,換儲的危機暫時解除,他便開始反悔,不願意再與周铨有聯系,更不願意履行對周铨的承諾。
而且在他心底深處,也如同趙佶、趙楷一般,認爲周铨是大宋的威脅。
哪怕此前有李邦彥爲他出謀劃策,他都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周铨了。他本性便是如此涼薄,因此在這個時候,更不會出現爲周铨說話。
趙構猶豫了一下,太子、郓王都不開口,自己開口爲周铨說話,而且是當着這許多人,合适麽?
他與周铨有暗中聯絡,可今日艮嶽之事……
“爹爹,艮嶽之事,必非周铨所爲也!”趙構還在猶豫,卻聽到有人開口說話了。
他訝然望去,不僅是他,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是訝然望去。
開口的竟然是随趙構回來的茂福帝姬趙福金!
若是别人開口,衆人在佩服其勇氣時,卻不會覺得意外,畢竟宮中總有人與外臣結交。可開口的是趙福金,卻讓人都呆住,就是趙佶自己,第一反應也不是發怒,而是奇怪。
“茂德何出此言?”他問道。
“艮嶽是爹爹與周铨一齊建的,是爹爹的心血,也是周铨的心血,他便是要縱火,可以燒皇城,燒延福宮,不會燒艮嶽,他舍不得!”
還在哭泣,眼中挂着淚,趙福金仍把自己心裏想的理由說了出來。
這個理由讓衆人啞然,但足以讓趙佶清醒。
周铨爲什麽要燒艮嶽,是要向他示威麽,可是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燒童貫家,燒天水商會,已經足夠示威了,完全沒有必要再燒艮嶽。而且,正如茂德帝姬所言,艮嶽的設計、建造,周铨也花費了不少心血,這裏面的不少陳設,都是他想方設法弄來的,比如說,在此次火災中損失比較重的“鏡園”與“時園”兩座院子,裏面各式鏡子和座鍾,都是周铨所獻,周铨甚至還曾經建議,開放鏡園與時園,如大宋其餘皇家園林一般,供遊客們參觀遊覽,使天子之物,不再隻奉一人所喜,而是天下同樂。
“傳……李綱來見朕!”趙佶沉吟了會兒開口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