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都會重點強調,西軍編制尚在,軍力受損不多——一是證明自己還有能力挽回局面,二則是給西軍諸将上眼藥,暗諷他們當初不肯出力死戰,而是先行退卻,導緻河北禁軍與京師禁軍受挫失利。
所以,無論是趙佶,還是高俅,或者是推說身體不适在家裏躲着的蔡京,都以爲北伐之事尚有挽回的餘地,最不濟,也不過是放棄周铨獻出的那些州縣,退回原來的邊境,再多賠點錢,反正周铨不是取消了歲币嘛,重新拾回來就是。
可是童貫的第三敗,卻讓這最不濟都變得不可能了。
在兩敗之後,其實趙佶就知道,童貫不是合适的主帥,表面上他控制西軍多年,結果西軍諸将卻仍然不聽他的,他在京中勢力盤根錯節,但當敗仗來臨時京中禁軍同樣毫不猶豫地抛棄了他。
至于河北禁軍,原本衆人就沒對這支部隊寄予太大希望。
那時趙佶就想着以宿将種師道取代童貫,特别是在李邦彥提醒,郓王趙楷身居險境之後,他就想着,用童貫爲兵馬大元帥,坐鎮大名府,以種師道爲副帥,統領前線部隊,如此既照顧了童貫的面子,又将他從他所不擅長的一線指揮上解脫出來。
可現在晚了。
“童貫……種師道……誤國!”
在徹底昏迷之前,趙構咬牙切齒地說道,全然不顧童貫是逃跑,而種師道是陣亡。
他這一昏倒,艮丘最高峰上,跟着他一起的諸人頓時手忙腳亂起來,大夥都慌了,呼太醫的呼太醫,喊陛下的喊陛下,還有吓得瑟瑟發抖想要找地方躲起來的。
好一會兒,才聽得一聲怒喝:“你們這是亂什麽!”
衆人望去,卻看到蔡京拄着拐杖,不怒自威,不知何時出現在此!
最近楊戬重病,所以一直伴随在趙佶身邊的是李彥,他名字與李邦彥隻差一個字,倆人卻沒有什麽關系。這個太監,此前的名聲都被梁師成、童貫、楊戬等所遮掩,但若細說起來,其餘太監所做的每一種壞事,他也都沒少做。
雖然每一種他都不是做得最多的那一個,卻什麽好處都沒少過。
李彥在喊太醫,見蔡京到了,頓時一驚,這老頭兒在家裝病,此時怎麽出來了。
不僅是他,在場的高俅等人,也同是如此。
然後聽得又有一聲輕咳:“宮内不能亂。”
他們再回頭,卻看到梁師成站在樹蔭之中,面色平靜,而趙佶不知什麽時候,被他扶到了樹蔭下,正有小太監奉上蒲團,讓趙佶坐下。
這位最近也是稱身體不适,因爲他與周铨關系比較近的緣故,頗受到趙佶的冷落,宮中都有傳聞,說他聖眷已失。
可這時,他也出現了!
大夥不由東張西望,想看到另一位病了楊戬會不會出現,不過這次倒沒有看到,這讓衆人松了口氣:看來不是所有人都裝病啊。
“封鎖宮禁,許進不許出,高太尉,你速速出宮,與橫班諸軍在一處,莫在讓人随意傳遞消息。”蔡京吩咐道。
“李彥,你盯好這裏的内監宮女,若有人敢不奉令出艮嶽一步,立刻打死!”梁師成同樣吩咐道。
這二位隻是倆句話,頓時讓衆人的魂又回了過來,不知不覺中,衆人的慌亂都沒有了。
蔡京與梁師成交換了一個眼色。
雖然二人有合作也有争鬥,但他們都很明白一點,現在是他們出來收拾殘局的時候了。
此前因爲他們二人與周铨走得太近,所以受到趙佶的懷疑,趙佶冷落梁師成,而且還通過蔡攸來逼迫蔡京放棄權力。他二人面對這種情形,不得不暫時退讓,但現在,收複失地的時候到了。
“你們這些廢物,平時一個個滿嘴都能摘星拿月,關鍵之時地,卻都無半點用處!”梁師成罵了一聲,然後指着一個宮使:“魏宏,你去傳禦醫,不要說廢話,隻講……嗯,官家多飲了幾杯酒,有些頭疼。”
那宮使是他的親信,聞言會意,一溜煙就跑掉。
“宮中有梁公,老夫先去政事堂。”蔡京道。
梁師成點了點頭,至少這一刻,他與蔡京是盟友。
蔡京出去的時候,看到有個武官打扮的人,一臉惶恐地呆在宮門前。他雖是老眼昏花,但記憶力還不錯,看到此人正是折彥質。蔡京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一下,還向折彥質點了點頭。
被傳喚而來卻又被攔在宮前的折彥質,見到蔡京向自己點頭緻意,頓時大禮拜下,心中更是惶恐。
一開始宮使來召他入宮奏對,分明很急切,怎麽轉眼間,又不讓他進宮了,甚至連那個宮使,也被攔在宮門外。但在這同時,又不放人出去——唯一一個出宮的人,就是蔡京。
對了,最近蔡太師不是說身體不适不能外出麽,他怎麽會出現在宮中?
他滿心不解,不過片刻之後,宮内有人匆匆出來,對着宮使嘀咕了兩聲,那宮使神情微變,對折彥質道:“今日官家倦了,來日有空,再召汝問對,現在還請折朝請先回吧。”
折彥質如今以朝請郎身份在直秘閣參軍事,原本被召,他知道是爲河北之事,準備了揚揚灑灑一大堆内容,現在卻被打發回轉,失了一個在天子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他心中有些惋惜,再加上感覺到宮中的異樣,因此回去的途中,便有些失神。
直到有人拉住他的衣袖,他才回過神來:“趙公,你怎麽在這裏?”
拉住折彥質衣裳的人名爲趙鼎,他與折彥質都是崇甯年間的進士,倆人向來認識,也頗有交情。隻不過趙鼎如今爲洛陽令,按理說應當呆在洛陽,卻不知爲何,此時來到了京師之中。
象他這般的守土官,等閑可是離不開職守。
“我落職了,回京待選。”趙鼎苦笑道。
“這怎麽可能,你當洛陽令當得很好!”
“你知道西京中的那群老人們,隻要他們看不順眼,自然就要挑來挑去,所以我落職了。”趙鼎對自己的遭遇倒沒有什麽抱怨,不過旋即他又道:“你方才失魂落魄,所爲何事?”
折彥質正在苦惱,他知道趙鼎足智多謀,當下将自己今日的經曆說了一遍,特别還提到蔡京之事。趙鼎初時也是啧啧稱奇,但聽得最後蔡京向折彥質點頭緻意時,他神色變了。
以蔡京的身份,折彥質算什麽東西,哪怕背着個進士名頭,可終究是武臣出身,蔡京能看他一眼就算是擡舉,點頭緻意……
“不好,河北又有變故了!”趙鼎悚然道:“前方敗績的消息……恐怕比京中的傳聞還要嚴重!”
國難思良将,國家如果沒有面臨危局,折家這樣的将門世家,隻會受排擠猜忌,哪裏能輕易得到皇帝的賜見、宰相的緻意?
“而且,宮中恐有變故!”折彥質也不傻,若是前方真的大敗,傳入宮中,以當今官家那性子,宮裏怎麽不會發生點什麽事情?
正是因爲宮裏有變故,所以原本很迫切地向他咨詢的事情也取消了,也正是因爲宮中有變故,所以長時間都未曾出面的蔡京,竟然會突然出現在宮中!
“事關重大,我們也得做些準備才是。”趙鼎眼中閃動着奇光。
“我們能做些什麽準備?”折彥質不以爲然,他們二人一個位卑職低,另一個幹脆落職,能有何爲?
“我們不能做,但有人可以……比如說,太子!”
趙鼎低聲說道,折彥質心中一凜,看着趙鼎的神情,就有些不對。
趙家的皇帝,已經有好幾位都是歲數不高就駕崩了,若是當今天子真有什麽意外,太子和在外執掌兵權的郓王,誰先得到消息,誰就擁有優勢!
“如何才能接近太子?”折彥質旋即搖頭:“我們見不到……”
“我們見不到,但有人能見到,耿南仲,他是太子右庶子!”
折彥質怦然心動,通過耿南仲,聯絡上太子,若此事得成,他們就是大功臣,折家的富貴,他個人的前途,就又有數十年的保障。但旋即他又想到,若是不成呢?
趙鼎去職之後,眼前這事情,就成了他的一個機會,他會全力去抓住,可是自己要不要如此?
不等他做出決斷,突然間,聽得前方轟的一聲響,緊接着,不知多少人,向着一個方向跑去。
看到這一幕,趙鼎頓足:“晚了!”
不過旋即他又是一愣:“那邊是何處?”
“卻是東海商會的地方,那邊總有熱鬧……不對,攔個人問一下!”折彥質反應慢些。
旋即他們就知道爲什麽了。
大宋連輸三陣,前線慘敗,三十萬北伐大軍,已經灰飛煙滅,連西軍宿将種師道,都已經死在火炮之下!
對,死在火炮之下!
京中還在想着守住前線大敗的秘密,想着挽回一點,可是有人已經急着推卸責任,要将前線失利歸罪于火炮,然後……
歸罪于将火炮“送”給遼人的周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