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平靜,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平靜下面是一團怒火。
“老太師呢?”他問道。
“老太師自前些日子起便說身體不适,在卧床靜養。”近侍低聲說道。
“哈,他病得倒是時候,身體不适,身體不适……”
趙佶從齒縫裏吐出這幾個字,眼中寒光閃動。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但此時他卻隻能按捺住怒意,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望了一眼身邊的高俅:“你是殿帥,京中……還能湊出多少兵馬來?”
大宋京師,原本是有四十萬禁軍的,但這些年河西戰事不絕,已經從京師抽調過幾回兵力,雖然有所補充,卻不足額。再到了高俅任殿帥,他很會做樣子,訓練陣列等倒是有模有樣,可實際上禁軍卻都被他支使到各個工場作坊,爲他榨油、織布、磨面、燒磚,幹這些營生勾當,或者給他賣了人情,到京中權貴府上去做長随幫工,真正能出戰的,不過十餘萬人。
這十餘萬人,除了少數留在京中充當皇帝儀仗之外,其餘都被童貫帶走,如今既是兵敗,這十餘萬人中相當一部分無法回來,想來到時京中必定是一片哀聲吧。
高俅神情恍惚了一下,然後勉強道:“若是隻湊人數,還可湊出十萬來,不過如童貫帶去的精銳……最多就隻有兩萬人。”
“精銳……呵呵,被人打得如此狼狽,也敢稱精銳?”趙佶尖聲說了一句,高俅深深地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
趙佶呆了一會兒,然後略帶疲倦地閉了一下眼:“折彥質尚在京中吧,召他來陛見。”
自有宮使出去召折彥質,高俅默然不語,北伐失敗,西軍也參與其中,但現在京中禁軍不堪用的情形下,恐怕又要從西軍抽調人馬,所以趙佶才會召熟悉西軍的折彥質來問對。
隻不過趙佶不知道,他卻很清楚,在童貫的嚴令之下,西軍劉海督帥十萬人馬進入大沙漠中追擊夏主李承乾,結果失利,全軍覆滅,這一戰令西軍元氣大傷。此次北伐,已經從西軍那兒抽調了十萬人,再抽調人馬……恐怕太原一帶邊防人手都不足了。
趙佶此時還沒有想到那麽多,直到外頭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緊接着,燕王趙俣出現在他面前,他才擠出點笑:“十二郎怎麽來了?”
“官家,官家,燕京失利之事,是真是假?”趙俣喘着氣,稍稍平順之後便問道。
趙佶眉頭皺了一下,然後恍然,自己這位兄弟當閑散王爺當久了,消息恐怕有些不靈通。
他不動聲色地道:“稍受小挫……怎麽,十二郎莫非聽得什麽消息?”
“糟糕!”趙俣一頓足:“我的債券……乘着此時消息還沒有确認,我得将債券全都脫手!”
趙佶先是一愣,然後明白過來,心中又驚又怒。
他想起來,京師之中,還有這樣一個火藥桶!
這些戰争債券,關系到近十萬戶人家那就是數十萬人口,若是加上那些京中禁軍的家屬,恐怕京師中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家庭,都會卷入此事。
若說京師禁軍,還有生還的可能性,可北伐失利後戰争債券必然大貶,而且隻要失利的消息一确認,這債券就會狂跌!
趙佶悚然。
李綱與吳敏猜錯了,趙佶沒有委托蔡攸詢問解決戰争債券問題的方法,那純粹是蔡攸扯着虎皮當大旗。趙佶性子輕浮,暫時還沒有想到戰争債券的問題上去,他現在最先考慮的甚至不是兵敗了當如何應付,而是如何挽回自己的顔面。
對外當然要一場勝仗來挽回顔面,所以他才問高俅還能不能抽調兵力、才會召折彥質來問策。但對内呢,周铨的先見之明,讓趙佶心中既是羞慚又是嫉妒,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嫉妒一位臣子。
可當趙俣将此事說出來之後,趙佶才意識到,這才是燃眉之急!
關系到京中幾十萬人口的家當,甚至有不少人傾家蕩産就是爲了賭債券升值,可現在卻變成了一堆廢紙!
“此事你們弄出來的,難道你們就不能抹平?”趙佶瞪着趙俣道。
趙俣頓足叫苦,當初這北伐戰争債券原本是要交給東海商會發行的,可是一來周铨不贊同,二來宗室也想借着戰争債券發一筆财——在市場上将其價格往上炒的,主力之一便是宗室所辦的天水商會,因此别人可以抽身不管,天水商會卻不能抽身!
“官家,皇兄,此事你可不能不管!”趙俣歎着氣,沒有分辯,就是向趙佶哀求。
他知道皇兄的家當豐厚,這幾年周铨可沒少給皇兄攬錢,别的不說,抄朱勔家抄出了兩三百萬貫的現錢,全都被當成了京徐鐵路的股份。
“朕一時間,去哪裏尋那麽多錢來替你們掃尾,你去看看朕的内庫,空得都可以跑老鼠了!”趙佶吼了一聲。
他确實有錢,但花錢也多,内庫之中雖然還有些錢,但他不敢動,國庫裏的錢他更不敢動。
若是北方不穩的話,他還要指望着這筆錢來招募勇士,應對意外之變。
“那如何是好?”
“别問朕,這幾年,你們借着天水商會,也賺了不少,如今該貼的貼吧!”趙佶看到自己兄弟可憐巴巴的模樣,歎了口氣又道:“若是不足,朕再貼上個二三十萬貫……”
“可債券如今價值是七百萬貫……”
趙佶險些氣樂來了,這個時候,自己這位賢弟還指望着按炒高的價格來補上空缺!
他心中頓時明白,隻怕不少債券都捂在了宗室手中,他們其實不是爲了百姓,而是爲了自己!
他們不想受到損失,便惦記着國庫與内庫,希望從這邊獲得彌補,甚至還指望着從中漁利。
“十二弟,你們……先退下吧,朕這邊還有要事!”
“那戰争債券之事怎麽辦?”趙俣委曲地問道。
“還能怎麽辦?誰闖出來的禍,誰自己收拾,朕最多就拿出三十萬貫錢來,而且朕的錢要用來補百姓,不是補你們!回去以後,告訴他們,大宋的江山,不僅僅是朕的,也是他們的,若他們不舍得這錢,就别怪朕!”
趙佶将趙俣吼走之後,終于無力地坐了下來。
眼前繁華的京師,原本如畫一般的江山,如今卻激不起他賞玩的興趣,就連艮嶽,也讓他覺得有些礙眼了。
“李邦彥,你想說什麽就直說!”眼角餘光瞄過,趙佶忽然看到李邦彥在那兒欲言又止,當下沉聲道。
“臣擔憂郓王安危。”李邦彥憂心忡忡地道。
此語一出,周圍衆人都露出了異樣神情。
若前方大勝,李邦彥提郓王,那就是爲郓王請功。但前方大敗,他此時提郓王,言下之意,可是失利也與郓王相關!
從來不曾聽聞郓王得罪過李邦彥啊,他這時捅一刀子……
但是趙佶臉色大變:“你是說……”
“據臣所知,周铨曾言,此次北伐,若勝則罷,若有失利,我大宋虛實,則盡爲遼、金所知矣。而且河北之地,地勢平闊,易于敵騎去來,童貫先後兩敗,皆敗于敵騎突襲,若是敵有一支偏師,越境而入,直襲大名府,則郓王處境堪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皇子乎?”
聽李邦彥說到此,衆人都咽了口口水,心中暗贊此人會說話。
這樣的話,絕對能打動趙佶!
趙佶也不由自主點頭,他聽出了李邦彥的言外之意,遼人不可能動用偏師越境深入,但是童貫已經連敗兩場,若是再敗一場,桑幹河都不可守,他隻能退回原本的宋國境内,甚至還要繼續南退,不僅周铨奪來的各州縣盡數回到遼國手中,連宋國境内也要成爲遼人縱橫劫掠的戰場。
那樣的話,大名府危矣。大名府既危,以兵馬大元帥身份留于此處的趙楷,就會身處險境。
但這看似關心趙楷安危的建議,實際上卻暗藏陷阱。趙楷是指望着北伐之功來取代趙桓爲太子的,但如今回京,相當于臨陣脫逃,至少在短時間内,他和他的同黨,都沒有臉面提換太子的事情了。
“令人立刻傳旨,召郓王回軍,去其兵馬大元帥之職,由副帥……童貫繼任,拔種師道爲副元帥……”
趙佶口述旨意,自然有人在飛快地記錄,可他話音還未落,就見有宮使匆匆趕來:“八百裏金牌急遞!”
“怎麽了,前方勝了?”趙佶迫不及待地問道。
“童貫令種師道移兵涿州,在胡梁河遇遼軍,雙方野戰,種師道大敗……重傷不治!童貫已退至易水,他向朝廷,請求援軍!”
趙佶剛想以種師道爲副帥,卻不曾想,第三場敗仗的消息就又來了!
不但來了,而且這一仗比前兩仗輸得還慘,不是騎兵突襲,而是在正面交戰時,爲遼軍所敗,甚至令原本保持比較完整編制的西軍,也近乎覆滅!
這一下,征燕的北伐大軍,真的可以說是全軍盡墨,而大宋的河北門戶,也因此洞開!
趙佶隻覺得耳中嗡嗡鳴響,他身體搖搖晃晃,聽得有人驚呼,有人奔來,然後他就向後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