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甚至更爲激烈,出頭組織與農會護路隊對抗的,往往是京官家人,因此類似的消息,紛紛擁到了京師之中,也就傳到了蔡京面前。
“周铨這豈不是自尋沒趣,他弄出來的農會,現在别人也用農會對付他!”
蔡行有些無奈地在蔡京面前說道,蔡京卻隻是瞄了他一眼。
自從蔡攸搬出去獨立居住後,身爲蔡攸之子的蔡行,便成了蔡京與蔡攸這對父子溝通的主要紐帶。
因此,蔡行的話,蔡京先要想一想,是不是蔡攸教他說的,而蔡攸那邊,是不是趙佶的意思。
“祖父大人,你看周铨此舉,是不是不智?”
見蔡京不開口,蔡行又問道。他目光有些閃爍,若從他本人意願來講,是願意與周铨站在一起的,但自從他父親蔡攸與祖父分道揚镳之後,他就陷入了兩難之中。
他本人的意願,抵不過家中的利益。
“有何事?”蔡京沒有急着回應,卻是看向門口伸頭的管家。
“有位東海商會的主事董長青,求見相公。”那管家答道。
蔡京這兒,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求見的,一般四五品的官員,想見他都得在門房那兒排隊遞好話。
但董長青奉上名敕拜帖,門房卻不敢怠慢,原因無它,蔡京早有交待,若是周铨派人來,一定要最快禀報。
“請他來書房叙話。”蔡京眯着眼說道。
管家離開之後,蔡京指了指屏風:“行兒,你不是想知道我對周铨此舉的看法麽,你且在屏風之後聽着。”
蔡行躲到屏風之後,過了會兒,他透過屏風間的縫隙,看到董長青走了進來,向蔡京恭敬行禮。
蔡行與董長青很熟悉,畢竟常在東海商會裏打交道,上回董長青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将險些崩壞了的朝廷與周铨關系挽回之事,他也很清楚。隻不過蔡行覺得,那肯定是周铨的本領,董長青隻不過是一個執行者。
但董長青見他祖父時的态度,卻讓蔡行一愣。
多少三品四品的高官,見到蔡京之時,都是戰戰兢兢拘謹萬分,可是董長青在蔡京面前,雖然執禮甚恭,卻也落落大方,絲毫不怯場。
“這厮在我面前,倒是比在祖父面前還要恭敬一些,這是爲何?”
原因很簡單,董長青明白,蔡行這種人還會在意别人是否在面上表示尊重,而蔡京這種人已經不在乎别人表面的禮儀了。
“如柏,你這次來見老夫,可是東海郡公有什麽吩咐?”
“郡公請老太師做好準備,此次北伐之舉,未必如意。”董長青道。
此話一出,那邊蔡行就不安地動了一下,險些發出了聲響。
北上伐遼,乃是大宋如今重中之重,先頭部隊河北禁軍十餘萬,已經接收了周铨讓出的諸州縣,而來自京師、西軍的後續部隊三十萬,業已經調撥集結,抵達了霸州!
此戰拜郓王趙楷爲兵馬大元帥,以童貫爲副元帥,趙楷雖是拜帥,實際上卻并沒有到達前線,而是準備前往大名府——這乃是趙佶爲趙楷鋪路之舉,哪怕在周铨那裏吃了個大虧,趙楷依舊是最得寵的皇子,若是大勝之後,攜此功勞,他完全有資本動搖太子之位了。
這一戰無論是調動的兵馬,征發的民夫,還是撥付的糧饷賞錢,都可以說是規模空前。而且西軍諸軍精銳,也盡被征調,可以說,大宋隻差沒有舉國動員了。
相反再看遼國,内憂外患,不僅面臨着宋國的壓力,更面臨着金國的壓力,如今遼國的整個東京道,完全淪入金人手中,其上京、中京,也是一夕三驚。金人并沒有等完全消化掉到嘴的遼東半島,而是立刻轉頭,攻錦州等地,不給遼國絲毫喘息之機。
明眼人都知道,遼國完了,就是今年春時,趙佶專門派了個畫師去賀春,将遼主耶律延禧的相貌畫了下來,然後又找了相師相面,稱其“已無人君之貌”!
大宋的準備這麽充分,朝裏朝外都在叫嚷,要完成列祖列宗遺願,收複燕雲諸州。可是周铨卻要董長青來提醒蔡京,做好失利的準備,這是何意,莫非是見不得别人好麽,或者是,他周铨狂妄到了以爲沒有他,大宋就打不了勝仗的地步?
蔡京卻從太師椅上坐正了起來,神情無比慎重,點點頭道:“老夫知道此事了,以周公推測,遼國能撐多久?”
“長則五年,短則兩年,我國若不伐遼,或許遼還有回旋餘地,但我國一伐遼,無論童貫在前線是勝是負,遼國都将爲金所滅!”
“爲金所滅!”蔡京對此不驚訝,躲在屏風後的蔡行卻終于明白過來,爲何周铨一方面認爲童貫北伐不會有好結果,另一方面卻又認爲遼國必亡!
原來亡遼國的,根本不是大宋,而是金!
那個蠻子國家,興起才幾年功夫,真有這麽厲害?
書房中,蔡京眉頭一皺,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道:“初時我也是反對聯金攻遼的,遼國畢竟養熟了,逼它交出燕雲就是……但周公以孤軍破遼,朝堂之中都是一片歡呼,官家心意已決,老夫也反對不得啊。”
“郡侯正是知道相公也阻攔不了,所以才未提請相公阻攔北伐之事,而是做好善後之準備。若是北伐不成,恐金國小瞧大宋,它挾滅遼之威,再攻我大宋的話……”董長青說到這的時候,其實在他心裏,也是有些嘀咕的。
他覺得,應當不至于此,就算大宋伐遼不成,最多也就是個僵局,金國滅遼之後,自己也必受損失,哪有餘力來攻宋?
更何況,大宋有周铨在,金人真有膽量來招惹周铨?
蔡京對此,同樣也有不同的看法:“于燕雲之地争鋒,或許我大宋略有不足,但守土之能,卻是有餘,周郡公他未免過慮了。”
“郡公也知相公可能不會相信,因此交待晚生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往好處想往壞處着手,總不會有錯。”
蔡京琢磨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此事我知曉……讓周郡公放心。有一件事情,老夫有點不解,最近京徐鐵路沿線,又有些太熱鬧了,朝中有不少官員,都對此極是抱怨,不知郡公爲何此時發動?”
董長青微微笑道:“相公在消遣晚生啊,此事别人看不出,相公如何看不出來!”
“你說,你說。”
“朝廷全力北伐,少不得郡公在錢糧上支持,而且不欲節外生枝,那些抱怨的官員,就象是挨打叫喚的豬,叫了幾聲之後,見沒人理會,便隻能安靜下來了。”董長青打了個比方。
蔡行在屏風之後愣了一下,然後微微點頭:原來如此。
他再一想最近朝中的紛擾,确實就是這樣,看起來群情洶洶,少說有幾十上百位朝官,或是在朝會之上,或者是寫了奏章,抨擊農會恣意妄爲,無法無天,但真正的朝中大佬,從蔡京等朝官,到梁師成、童貫等内監,卻對此事都是孰視無睹,根本不表态。
也就是他老爹蔡攸、王黼還有李邦彥等,雖然得趙佶寵愛,卻還沒有爬上權力最高峰的人,才會在朝中上下串聯,想要将這些人聚在自己身邊,形成聲勢。
不過他們的目的,倒不是爲了直接對付周铨,而是……
蔡行瞄了一眼自己的祖父,現在他也知道自家父親的打算,祖父太老了,反應遲鈍了些不說,而且太過偏心,父親已經等不及,要踢開祖父,踏上大宋官場的最高之位。
哪怕爲此,要先與将來的對手王黼、李邦彥等聯合,都是在所不惜。
“豬……這話定然不是如柏你說的,你是讀書人,能做此比喻者,非東海郡公莫屬,哈哈哈哈,不過倒也象,那些蠢物,未必強于豬啊。”
蔡京哈哈一笑,然後岔開話題,又問了幾句閑話,最後之時,蔡京仿佛是不經意,緩緩說道:“聽聞京西時有旱雷聲響,隆隆震耳,殊爲怪事也,東海郡公見多識廣,如柏不妨替我請教一下,那是何兆。”
他說起此事,仿佛無關緊要,董長青臉色卻變了!
火炮!
周铨此前連戰連捷,一個重要倚仗,就是火炮!
但蔡京方才洩露出來的消息,是大宋也有火炮了。雖然周铨不隻一次說過,火炮隻要在戰場上運用,遲早會被人識破其中的秘密,可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董長青仍然覺得心情沉重。
這消息,他沒有探到,不僅是他,就是王啓年、紀春留在京師的探子,也對此一無所知,可見大宋朝廷對此事有多保密。
提防着的,恐怕就是周铨吧。
京西之地……對了,皇城司在那邊圈了一大塊地盤,看來是皇城司弄出的名堂。不,僅憑皇城司,根本不可能研制出火炮來,必然還有其餘力量參與其中!
緊接着,董長青意識到,自己失态了。他看了一眼蔡京,老頭兒還是那副淡淡的從容,仿佛什麽都沒有做,但董長青可以肯定,剛才這老家夥一定是在仔細觀察他的神情。
董長青心中,不禁有些暗自自責,自己終究還是年輕,在這老奸巨猾的老家夥面前,還是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