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鐵路總商會,到得我們砀山地界,也得聽我們的,若是此路不從我們砀山過,我們二話不說,但隻要從砀山過,那你就得用我們的人!”
“對,對,用我們的人,全部要用我們的人!”
“另外,你們所需要的一些東西,給工人吃的糧食,還有别的什麽,都得在我們這邊買,休要給外人賺了我們的錢去!”
一個月前,京徐鐵路總商會駐砀山分會門口擠的全是來登記想要到工地上做工的農民,一個月後的今天,門口則擠滿了前來提意見的農民。
在這些農民背後,有一個名爲砀山會的組織在支持。
郭貴跟在這群人身後,滿臉漲紅,他雖然無膽當頭,可混在人群之中,跟着大聲喊叫,倒還是敢做的。
總商會駐砀山分會門前,出來的管事被擠得東倒西歪,整個人都甚是狼狽。
他手裏拿着一個白鐵皮的喇叭,隻不過無論他通過這喇叭喊什麽話,都被圍着的鄉民們嘈雜的聲音所蓋住。而且還有人故意擠他,讓他站都站不穩,到得後來,他想要舉起喇叭說話都難做到了。
商會門口,也有自己的夥計,可區區幾十個人,面對聚攏來的數以百計的農民,實在有心無力。
對面的茶棚子裏,郭老爺與一群鄉中豪紳坐着,笑吟吟看着這一切。
最初農會出來的時候,大夥都被弄蒙了,所以拿它無可奈何,可是如今,他們想到了辦法,以農會對付農會。
不是要修鐵路麽,那就修吧,通過這種方法,将鐵路的主導權收到他們這些豪紳手中,這樣一來,鄉間野外,還是他們這些人說了算!
此前他們當中,不少人覺得鐵路會壞風水,如今卻不再擔心這個,而是更關注鐵路所代表的利益。
“郭員外果然是足智多謀,不過鬧成這模樣,要是總商會翻臉……那該如何?”
有一人低聲問道,郭老爺不滿地回頭望了一眼:“怕啥,知縣老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心裏其實是傾向我們的。至于朝廷裏,呵呵,你以爲那位活财神得罪的人不多麽。便是東海商會裏面,也有人與我們一般想法!”
衆人面面相觑,他們大多隻是鄉間的土财主,哪裏見過這般指點江山的,這位郭員外,以前和他們差不多,怎麽現在卻象換了一個人一般?
“你們啊,要多看報,報紙,是好東西!”郭老爺見狀,又得意地說了句。
然後他便再次津津有味地看着熱鬧,最近這些時日,頗爲無聊,就仗着這個打發無聊時間了。
離得他們不遠處,一老一少兩人倚着間屋子,遠遠的往這邊望。
哪怕隔着段距離,這老少倆人也感覺到沖面而來的浪潮。
“總是有人不怕死啊。”年少的正是周铨,他很是感慨地說道。
在他身邊,他父親周傥咬牙切齒:“這些鳥人,當真是蠢,愚不可及!”
“對百姓嘛,要寬容,畢竟被這些士紳和讀書人胡弄了千餘年,一時不知好歹是難免的,老爹你還記得考城縣小河口的那幾位麽,他們現在可都是當地農會的骨幹了。我隻是沒有想到,這些‘鄉賢’們倒是聰明,才一年功夫,就學會了以毒攻毒,用農會對付農會了。”
“如今如何做?”周傥對自己兒子這種仿佛事不關己的态度很是不滿:“火燒眉毛了,你說該如何做,休要在那講些沒用的風涼話兒。”
“老爹你對這路太過熱心了。”周铨撇了撇嘴:“還如何做,有些人,總要給他們一些教訓,才知道這個世界,不是想的那麽簡單的!”
周铨是在宣和三年六月,也就是朝廷封他爲郡公之後第二個月,就回到了海州。對他來說,遼國南京道的戰事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等待台風季過去,北風大起,那時可以大舉将人口轉移到流求去。
不過京徐鐵路的事情,卻又有些波折。京徐鐵路關系重大,一直是周铨關注的一個重點,因此他親自來到應天府,看看這發生的新變化。
大宋内部,新舊兩派力量,圍繞着京徐鐵路的角逐,似乎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由最初的要不要建京徐鐵路,變成了誰來主導京徐鐵路,這種變化,也讓周铨一時間有些迷惑,看不太清楚,誰是可以争取的對象,誰則站到了他的對立面。
“我能不熱心麽,你不是說,蒸汽機車已經有樣了麽,若真如此,京徐鐵路不早些建成怎麽行?”
“說是有樣,離真正能用還有些時日呢!”周铨笑道。
其實要用,現在的蒸汽機車已經可以用了,象原本的史蒂芬遜一八一四年造出的“皮靴号”蒸汽機車一樣,這玩意兒可以拉上八節大車廂、六萬斤煤以每小時十三裏的速度行駛。雖然噪聲大了點,穩定性差了點,消耗的煤也多了點,但是已經可以在運輸中派上大用場。
不過周铨對此還是不滿意,研究院的匠師們同樣不滿意,他們狂熱地投入到改進中去,負責此事的是于湯臣的一個弟子,名爲裴慶雲,他非常自信地向周铨保證,在一年之内,他将會徹底改進現在的蒸汽機車,要讓它達到載重二十萬斤左右,穩定時速則能達到三十裏以上!
隻不過研究院的這個成果,處于極度保密之中,哪怕現在蒸汽機已經擴散,不少工場采用蒸汽機作爲動力來源,已經被周铨改稱爲“工廠”,但蒸汽機車,仍然是研究院的最高秘密,就連周傥都不清楚。
“老爹,你是不是擔心别的事情?”周铨問道。
周傥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當初你伯父去世前,到過咱們狄丘,見過我最後一面,當時他說,他最擔心就是你誤入歧途,以後會成爲國之罪人……我倒不擔心你會成爲國之罪人,我隻是擔心,你做得不夠好。”
周铨呆了呆:“這從何說起?”
“我如今也常看報紙,有些消息,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很清楚,遼國撐不住多久了吧?”
遼國那邊的事情,周铨并沒有全部說與周傥聽,他這次來,隻是帶着餘裏衍見了父母,也算是完成一道程序。周母最初時對餘裏衍是不冷不熱,不過相處得久了,現在兩人關系倒是挺不錯,周父卻還是不待見餘裏衍。
當然,最不待見餘裏衍的,還是已經成長成大姑娘的師師。
隻不過師師是個聰明的姑娘,将某些情緒藏得很好,就連周铨,都隻能從她偶爾流露出的語氣裏感覺到。
聽得父親這樣問,周铨點了點頭:“若是遼國君臣不作死的話,還可以撐個五年吧,這是我從他們國庫的情形來算的。”
打仗就是打錢,雖然國庫已經空虛,但遼國好歹曾是大國,幅員遼闊,人口也不算少。哪怕面臨宋與金的夾擊,周铨判斷,它還能撐五年左右。
前提是遼國的君臣不作死,但從耶律延禧、蕭奉先等人的行爲來看,這是不可能的。
“快的話呢?”
“兩到三年。”周铨道。
“那幾乎就是進軍的時間了。”周傥唏噓的一歎,曾經是大宋噩夢的一個大國,傾頹的速度會這麽迅速。然後,他神情肅然:“我見過西軍的老上司們,西軍這兩年,變得太大,恐怕比起京城禁軍也好不到哪兒去了,河北禁軍也是如此!”
“嗯。”周铨也有同樣的判斷。
自從擊敗西夏,将夏主李承乾趕到大沙漠以西去和回纥人搶綠州之後,西軍就迅速堕落。以前他們軍紀敗壞,但好歹還是有戰鬥力的,甚至那點僅存的戰鬥力,也因爲懈怠和諸多不良習氣,特别是軍官們的集體頹化而完蛋了。
童貫對此“功”不可沒。
“遼人打不過金人,卻未必打不過河北禁軍,童貫這次去遼,你覺得會不會有效果?”周傥又問。
“耶律淳老奸巨猾,不好對付,我是借助了火炮之利和大勢使然,這才正面擊敗他,至于童貫,就算他有炮,恐怕也奈何不了耶律淳。”周铨輕蔑地道。
“正是如此,若童貫不勝,必然會向金人借師,但金人發覺我們大宋連遼都奈何不了時,必生觊觎之心。他或許不敢往京東兩路來,可是從朔州與靈丘兩地南下,我恐中原之地,前才驅一狼,後又引一虎,百姓受苦……至極啊!”
老爹的這番話,讓周铨呆住了。
他對原本的曆史細節了解得不多,但是,大緻走向還是知道的,原本的曆史走向正是如此!
隻不過,如今有自己這個變數,按理說,金人忌憚他,不會這樣做吧?
“若是如此,我豈會坐視?”周铨道。
“你手中能有多少兵,戰力再強,又能撐得幾面?而且到時金人攻京師,與徐州隔着七百裏,你如何調集大軍去救援?”周傥說到這,一指眼前那被圍攻的鐵路商會會館:“國家興亡,百姓生死,乃至我漢人國統,盡在這條路上,有這條路,你來去順暢,以少數兵力便可以護衛中原,沒有這條路,你守得住京東,卻防不了東西二京!”
那邊被指的百姓們,卻并不知道這對父子的讨論,他們仍然在争,仍然在吵,卻不知道,自己争吵的,未必是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