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隻一次夢到自己衆叛親離,被最親近之人出賣,結果跪在結着五個發辮的女真人面前哀呼求饒,每次從夢中醒來,這種可怕的場景,卻會久久纏繞于他的心中。
“酒來!”
因爲這個的緣故,他迷上了來自中原的烈酒,這種被稱爲燒刀子的烈酒,入喉時如火灼燎,但當酒勁上來後,就能讓他忘卻憂愁。
有宮女捧上酒瓶,還有人帶來了熱的乳茶,将二者倒入杯中混在一起,耶律延禧正準備喝下去,卻又停了杯子:“文妃那個賤女人,還沒有找到麽?”
賜死文妃,是他下的命令,但是因爲文妃屢屢勸谏的緣故,二人關系不睦,所以文妃長期都不跟随他的大帳,而是留在了上京。此次他賜文妃死,消息不知爲何走漏,使者到上京時,文妃已經不見了。
除了文妃自己不見了,還有蜀國公主餘裏衍,同樣也不見了。
使者不敢怠慢,将消息再傳回來,耶律延禧驚怒交加,一邊下令四處搜捕,另一邊則下令從上京到南京的關隘要道嚴加把守,勿令文妃與餘裏衍走脫。他很清楚,這二人要離開,隻有一處可去之地,那就是餘裏衍的封地武清。
哪怕這幾年他将餘裏衍軟拘在上京,不令她回到武清,但他的官吏仍然無法向這裏伸手,武清的守臣耶律馬哥,依然忠于餘裏衍。更讓他心煩意亂的是,以耶律大石爲首的一群征日本大臣,也不隻一次勸谏,耶律大石私下裏甚至連連上奏,請他将餘裏衍交給周铨。
周铨!
想到這個曾經見過幾面的漢人,耶律延禧隻覺得牙齒發酸。
他不太明白,耶律大石爲何會如此畏懼此人!
周铨在遼河之戰中大敗女真的事情,随着時間的推移,已經被耶律延禧忘了,而耶律大石在日本的進展,每年從日本運來的大量物産、人口、海魚等等,也讓遼國空虛的國庫稍稍寬裕,這讓耶律延禧對自己重新充滿自信,覺得遼國仍然是他所知的那個最強大國家,至少在陸地上是這樣的。
“回禀陛下,發現了文妃與蜀國公主的行蹤,她們帶了百餘名親衛,日夜兼程,正趕往南京。”
蕭奉先在帳外回應耶律延禧,他此時眉開眼笑,甚爲得意。
文妃一黨被定罪,也就意味着他的外甥不戰而勝,将會成爲遼國的下任帝王,那麽他們這一支的榮華富貴,可以繼續延續下去。
“果然,你說的沒錯,她們倚仗着宋國人,圖謀不軌……幸好國舅你發現了她們的陰謀,若非如此,南北同時舉事,則我大遼危矣!”将酒喝入口中,耶律延禧含糊地說道。
“她們有逆反之意,非是朝夕之事,武清乃是南京門戶,若是給她們逃到了那裏,放宋人過來,則南京必然不保……陛下,于今之計,恐怕攘外必先安内。”蕭奉先道。
“攘外必先安内……嗯,漢人的這話說得不錯,攘外必先安内!”酒意已經上湧,耶律延禧揮了揮手:“兵符在那兒……你調動皮室軍,将她們捉來……勿傷着朕的乖女兒,文妃有罪,蜀國公主……卻是無罪,你們的事情,她又不參……”
說到這,耶律延禧的話嘎然而止,然後如雷鳴般的鼾聲響起。
蕭奉先悄聲問了一下服侍的宮女,确認耶律延禧已經熟睡,他取了兵符,面上浮起獰笑。
餘裏衍不除不行,對于他的外甥來說,餘裏衍的威脅,比起文妃本人還大。文妃不過是依附于耶律延禧這棵大樹,既失了恩寵,就再無力量,而餘裏衍所依附的大樹,卻在南方!
正如蕭奉先所料想,餘裏衍逃走的計劃,可不是朝夕制定的,她被軟拘在上京後,思念周铨,便秘密謀劃出逃之路。原本就算沒有文妃之事,她也要離開的,因此沿途路程,都是有所準備。
而且她很清楚,自己一出逃,必然被懷疑是逃往武清,所以實際上,她令兩名親信宮女,在一小隊護衛護送下,輕車急速,趕往燕京。實際上她與文妃,卻是混雜在一隊牧民之中,向着東方,趕往錦州。
當初周铨擊敗女真人,保住了遼河以南的大片地區,還乘機從這片地區帶走了十餘萬漢民,從而爲開拓流求準備了充足的人力。那個時候,周铨也沒有忘記向錦州滲透,所以當餘裏衍與文妃抵達這裏後,沒多久就尋到了接應之人,再在接應之人幫助下,乘上了一艘南下的船。
在此,她們也得到消息,耶律延禧得知她們出逃之後勃然大怒,如今已廢了餘裏衍的蜀國公主封号,還派使者收回武清封地。隻是武清耶律馬哥拒絕聽從使者之令,将使者驅逐趕走。
爲此,耶律延禧調集皮室軍,不顧北面金人的威脅,準備誅耶律馬哥,收複武清。而耶律馬哥也打出了文妃和蜀國公主的旗号,直接指責耶律延禧被蕭奉先蒙蔽,呼籲遼國各帳一同起兵誅蕭奉先清君側。
他這邊鬧得沸沸揚揚,反而令引發此事的耶律餘睹置身事外,此時耶律餘睹領本帳千餘人投奔金國,原本被追兵攔住,可前來追索的諸将得到南邊的消息後,以爲耶律餘睹确實是被蕭奉先所迫害,竟然私自将之縱走,于是耶律餘睹順利出奔女真,而金人得之大喜。
這些事情,就與餘裏衍無關了,她不敢在錦州多耽擱,借着北風,揚帆南下。
遼人不熟水戰,造船水平也相當一般,隻不過這兩年随着對日東征,他們開始重視船舶。餘裏衍所乘的船,是一艘商船,原是從高麗人那兒強行“買來”,供給遼人在錦州的水師所用,結果餘裏衍一到,這艘船上自軍官下至船夫,都很愉快地跟着她南下奔往武清。
誰都知道,跟着蜀國公主能發财,跟着大遼天子隻能受災。
這些遼人水師的勁兒,看到文妃眼中,卻不能引起共鳴。
“武清守得住麽?”在大海起伏的波濤之上,她憂心忡忡地向餘裏衍問道。
“守不住,若是父皇……若是那個男人調集皮室軍來攻,武清既無險阻,又無兵馬,無論如何都是守不住的。”餘裏衍道。
隻不過同文妃的擔憂不同,餘裏衍的口氣裏,還有着信心。
“你覺得……那個漢人真會來接你?”
“當然!”
對餘裏衍的這種信心,文妃卻有些懷疑。
她算是經曆得多了,當初耶律延禧也曾經非常迷戀她,對她近乎言聽計從,但是後來呢,還不是翻臉無情,甚至不給她辯白的機會,直接賜死——若不是餘裏衍有所準備,她根本不可能逃出上京!
想了一想,文妃覺得,還是應該給自己女兒一點提醒:“餘裏衍,男人都是不長情的東西,而且他們眼裏看得更多的是權勢,是财富……”
“母妃,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我們不同的。”餘裏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什麽?”
“我喜歡的是這個天下獨一無二的男子,他是一個蓋世英雄,他可能會不要我,可能會移情别戀,但是,隻要我有需要,那麽他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内出現在我的身邊,哪怕他本人到不了,他的力量也會趕到!母妃,我和你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裏!”
文妃聞得此言,唯有苦笑。
當初嫁與遼主,她豈不也是以爲,自己嫁給了這天下最厲害的男人麽,但是事實卻讓人傷感。
但願如餘裏衍所說……
船在海上行了兩日,高麗船速就是比不得海州造的船,不過好在沿途還算順利,貼着海岸近海航行也不虞船隻出事。當武清在望之時,餘裏衍突然跳了起來:“青龍号,青龍号!”
她看到了青龍号!
這艘戰船,她非常熟悉,如今就停靠在武清的港口内!
關鍵是,這艘船多次作爲周铨的旗艦,哪怕現在周铨手中有了排水量更大、火炮也更多的戰艦,他隻要與青龍号一起出海,必然是留在這艘船上的。
文妃看到的可不隻是青龍号。
在碼頭中停靠了至少十艘大船,象青龍号這種的共是三艘,還有七艘,規模龐大,文妃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船,旁邊的遼國水軍軍将禀報道:“那是東海商會的運輸船,平日裏充當商船,但到戰時,運送護衛與軍資!”
她們這艘船還沒有靠近,就有小船靠了過來,如今東海商會的旗語已經通行于海上,因此很快,雙方通過旗語表明了身份。
“他們說什麽了?”餘裏衍心中既是急切又是渴望,不停地催問。
“東海侯來了!”旗手解出的旗語,讓她歡喜得幾乎跳了起來。
她一路東逃,耗時太多,花費了足足兩個多月,這就使得接到消息的周铨,反而比她更早來到武清。
半個時辰之後,餘裏衍就看到了在碼頭上相迎的周铨。
這半個時辰裏,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周铨,嘴裏說的也是周铨,讓她母親文妃既是擔憂,又是期待,這位被她女兒視爲天地之間唯一英雄的男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