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四朝元老,在洛陽修了個園子,後來園子傳到了文維申手中。文維申官當得不大,又因爲父親的緣故,并不受趙佶待見,因此樂得呆在園子之中,追憶往昔,懷念過去。
想當初文彥博在世之時,這個園子裏,曾經接待過多少大人物,歎如今,卻隻有幾隻黃貓,三五蒼狗,遺老遺少,還會來此。
定了定神,文維申牽着蔡瀛的小手:“這株牡丹名爲澗仙紅,乃是元豐年間,陽翟縣孟三郎在溪邊發現……”
這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孟三郎在溪邊見一女子哭泣,以爲她遇到難事,有意伸出援助之手,便尾随其後,後來此女消失,在其消失之處,便是這株牡丹,溪流已經沖掉它根下的大半泥土,隻要略有山洪,必不能幸免。孟三郎以自己的衣裳将此牡丹包住,然後送到文家,文彥博親手栽培,到如今,此牡丹名爲澗仙紅,已經是洛陽最著名的花種之一。
“你懂我說的意思麽?”文維申緩緩問道。
蔡瀛年紀還小,才九歲,不過她自幼就甚是聰明,若非如此,文維申也不會和她說這些。
蔡潔生對自己的兒子寄予厚望,可是文維申發現,此子不過是中人之資,就算是自己盡力培養,以後也不會太過出衆,倒是蔡潔生之女蔡瀛,聰明伶俐,生得姿容又出衆,雖是年幼,已經頗具美人之姿。
這一發現,讓文維申生出一個念想來。
如今市面上甚爲流行的評話《說三國》之中,有一個王允巧施連環計的故事,王允爲了離間董卓與呂布,弄了個養女,挑得二人不和。經過京徐鐵路一役,文維申已經認識到,周铨是比王安石、呂惠卿和蔡京更爲難對付的敵人,而他自己又沒有文彥博、司馬光這樣的能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出奇。
美人計便是出奇制勝,那周铨好色之名,天下皆聞。
蔡瀛聽得文維申問,點了點頭:“爺爺是要我象這澗仙紅一般,能夠頑強生長,能成爲……能成爲有用之材,隻是我是女子,哥哥才是男子。”
“女子未必就不能做出大事來,隻要你聽我的……你可以做出你兄長還有我都做不成的大事!”
文維申拉着她小聲說道,蔡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有人道:“司馬相公求見。”
在文家被稱爲司馬相公者,唯有一人,便是司馬光之孫司馬樸。
司馬光自己兩個親子不壽,以其兄司馬旦之子康爲嗣子,康亦不壽,遺子司馬樸。司馬樸自幼便寄養于外祖父範純仁(範仲淹子)家中,算得上是兩家淵源。而文與司馬兩家乃是世交,文維申更是将司馬樸視作自己子侄一般,聞道他來此,放了蔡瀛之手:“請他進來。”
通家之好,不必拘禮,司馬樸很快來到得文維申面前,兩人寒喧已畢,司馬樸道:“小侄來此,是因爲将赴京師虞部上任,不知世叔,有何吩咐。”
文維申一驚,司馬光反對新法,凡新法之事,盡皆廢之,而如今天子趙佶則喜好新法,雖然對司馬光等元佑黨人追索不是很急,可怎麽會将司馬光的孫子選入京師?
他捋須沉吟,許久無語。
這神情讓司馬樸愣了愣:“世叔可是覺得不妥?”
“官家喜好新法,幸用奸邪,使得蔡京惑于内而周铨亂于外,賢侄此時入京,是福是禍,尚不可知。而且蔡京深恨溫公,周铨亦是對溫公多有不敬,聖上必有所聞,這等情形之下,卻還要選你入京師虞部……我懷疑,是不是聖上頓悟,已知奸邪之非,欲用正人以清****,正如當初用溫公而退王安石等群小!”
文維申的話不可謂不犀利,司馬樸卻有些不以爲然。
和滿腦子都在糾纏着過去的文維申不同,司馬樸展望的是未來。他緩緩道:“小侄在虞部,也不過是一介右司員外郎,算不得大用。官家這幾年頗悔當初,元佑黨禁漸已松馳,蘇公子侄,盡皆牧守一方,小侄以爲,如今官家并不是想再起黨争,而是……”
“莫要提蘇邁蘇過,這二子,承歡奸邪,聯通海賊,乃其父之不肖子孫!”文維申哼了一聲。
蘇家二子原本受到的迫害甚重,不得不托庇于梁師成和高俅,後來更是與周铨合作,文維申對此極是不滿。
“世叔可能不知,蘇維康上月之時已經過世了。”司馬樸道。
蘇邁去世的消息,讓文維申愣了一下,然後重重歎了口氣。不僅他父親那代人都已經謝世,就連他們這一代人,也都陸續辭世。一念至此,文維申就覺得極是茫然,仿佛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已經終結,接下來的,則是一個平庸的充滿銅臭的時代了。
蘇邁的去世,打亂的不僅僅是文維申的心,還有周铨的心。
他在海州時便知道蘇邁身體不是很好,隻不過此時蘇邁才是六十一歲,因此周铨以爲,隻要調養一番,他的身體還能重新好起來,可是不曾想在農會護路運動鬧得轟轟烈烈之時,蘇邁卻不幸病故。
海州是一個關鍵點,濟州、流求出入大陸的門戶,蘇邁是一個各方勢力都能夠接受的人物,便是趙佶,對他不說信任有加,也是覺得其人勤奮老實。他的去世,海州出現位置空缺,趙佶絕對不會放過這關鍵位置,肯定要安排一個忠于他的人手。
而且蘇邁作爲最早與周铨合作的舊文人之一,周铨也需要做出姿态,表達自己對他離世的哀思。
因此,他本來準備入京的,卻在祥符縣轉頭,徑直回到狄丘,再經京徐鐵路,隻花了一天時間不到,就趕到海州。
朝廷也不弱後,僅僅三天之後,朝廷的使者趕到,追贈蘇邁太子少師、工部尚書,谥号文簡。
這個谥号,僅比前幾年蘇轍的文定低一等,可蘇轍是當過宰相的,以蘇邁的官職品銜,追贈太子少師和工部尚書已經是極緻,再谥文簡,可謂是哀榮倍至。就連周铨也被趙佶的這一手筆驚住,而他手下的董長青與白先鋒二人,更是嫉妒得發狂。
接下來有關海州知州之事,趙佶倒是沒有直接任命,而是讓吊唁使者問周铨,可有合适人選。
趙佶一時間哪裏有合适人選,因此他屬意于蘇邁之弟蘇過,但吊唁使者卻對此不贊同:“蘇過未曾主政地方,海州乃要害之地,不可輕易與人……某來此時,蔡太師提及一人,東海侯看看是否可以。”
聽聞是蔡京所薦之人,周铨眉頭微微挑了挑。
“不知太師所說是誰?”
“此人乃是政和五年狀元,仙井監人,姓何名栗,字文缜,曆任秘書省校書郎、京畿提學、主客員外郎、起居舍人,後知遂甯府,政績卓著,而且年輕,乃宰相之才也!”
周铨眉頭頓時皺緊了起來:“太師說他是宰相之才?”
他才不相信蔡京會評價别人是宰相之才,要知道,蔡京這人最好權,他一點都不希望别人能夠擁有和他一般的才華。
“關鍵是年輕。”使者不愧是官場上厮混慣了,嘿嘿笑了兩聲解釋道:“這位何狀元,今年才三十一歲。”
周铨聽得這個,立刻搖頭:“此人不妥。”
使者訝然,其實這個何栗,乃是趙佶與蔡京妥協的結果,此人相貌堂堂,得趙佶看中,年紀又輕,短時間内不可能威脅到蔡京的相位,而且他與王黼不合,又得到朝堂中不少大老的支持,故此在使者看來,這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
朝廷征求周铨的意見,隻是做一個姿态,原本以爲周铨不會真反對,卻不曾想周铨直接否定了此人。
“爲何不妥?”那使者不禁問道。
“太過年輕,才三十一歲!”周铨一本正經地道。
使者看到連胡須都沒蓄的周铨,一時間無語。
說别人三十餘歲年輕,周铨自己呢,才二十多歲!
“這般年輕,在地方上任職時間又短,想來他上任之後,必然是急于做出一番事業的。而如今海州局面大好,如同狄丘一般,不需要太有進取之心者,隻要能做到蕭規曹随,不要大改蘇文簡公的遺政即可,這位進取心太過,反而不合适此位。”周铨又道。
使者強笑了兩聲,匆匆告辭而去,他還得把這個消息傳回京師,要知道,那位何栗大狀元,此時正在京中,準備來海州赴任呢。
周铨反對何栗知海州的消息傳回京中後,趙佶當即愣住,然後笑出聲來。
隻是笑聲之中,多了幾分冷肅。
“太師,你覺得如何?”他笑畢之後,看向蔡京。
蔡京蒙他所賜,不需要天天上朝,但今日大朝會,蔡京卻是到場。
“東海侯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但他隻是按人之常情去推測,卻不曾知曉,何文缜卻非常人。舉進士第一,官家親自挑出的人才,豈是普通吏員。以老臣之見,官家可下诏責之,至于海州知州之事,不須再變。”蔡京緩緩道。
他也很不理解,周铨爲何要反對何栗。
此語一出,趙佶反而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