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聽得蔡秀才的告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蔡封留不得。
與蔡秀才隻擔心這些泥腿子長了見識不好糊弄不同,蔡乾擔心的更多。
但凡在外走南闖北的人,回到鄉裏,往往不将鄉中族老放在眼内。特别是現在鬧農會的事情,蔡乾一直很警惕,若給這兩夥不在族權控制下的力量合流起來,勢必會對族權提起挑戰。
他自己的富貴權勢,全部來自族權,對于會挑戰族權的東西,半點容忍都沒有。
哪怕有一點苗頭,他都會将之毫不猶豫地撚碎!
蔡封此時也微微有些心慌,畢竟宗族的人太多了,竟然有數百人。
而且銅鑼還在響,似乎還有更多的人聚了過來!
跟着蔡封來的小河品莊村民們,大多茫然失措,原本以爲自己近百号人跟來,足以震懾住蔡氏宗族,卻不曾想,蔡家的六太公老太爺蔡乾,不出手則矣,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勢!
“蔡封,你過來還是不過來?”蔡柄再度厲喝,此時他心中對自己的伯父當真是佩服無比,不愧是族老宗長,不動聲色之間,就已經挖下了這麽大的一個坑,隻等蔡封跳進來。
這一次要對付的不隻是蔡封,還有農會裏平時的幾個活躍份子,經此一役,農會的氣焰定然要給打下去,甚至那些原本加入其中的人,都會紛紛退出。
或許那個時候,自己可以伸手進入農會,雖然這個泥腿子的自助結社軟弱無力,可到了自己手中,則未必……
蔡柄正琢磨着,但在他面前,蔡封的眼神突然變得明亮起來。
不僅是蔡封,許多人的目光都變得極是明亮,他們看着遠處。
一團火般的紅旗,正出現在遠方!
不隻是一面,而是兩面,然後四面、八面……就在急促的銅鑼聲中,越來越多的紅旗聚了起來。
此時百姓,在舉辦社、會之時,多愛用紅旗,所以詞人才會說“手把紅旗旗不濕”。
若是站在高處,可以看到這紅旗之下,全是人,每面紅旗下聚着少說數十多則兩三百的人。
再近一些,紅旗上的字迹,也可以看得清了,上面寫着“大李莊農會”、“孟寨農會”、“小宋農會”……每一面旗幟,都代表着一個農會!
而在蔡封身邊,一個漢子默不作聲,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了一大塊紅綢,綁在一根白臘杆上,頓時,“小河口農會”的旗幟也飄了起來。
原本外圍,是有數百名蔡氏宗族之人,還有各大宗族派來的人手,他們将蔡封等人圍住,可是轉眼之間,來自考城各地,甚至包括鄰縣的農會,反倒将他們包圍起來。
這人數,隻怕近千!
“苦根藤上結苦瓜,天下窮人是一家!”
“樹挪死,人挪活,要想富,先修路!”
“改風易水,養氣聚财!”
這些農會衆人到了一起,口中還亂七八糟,喊着各式各樣的口号。這不僅僅是爲了壯聲色添膽氣,也是在表明立場。
當這些旗幟聚在一起時,忽然一面大旗又升了起來,同樣是赤紅色的綢緞,上面繡着幾個大字:考城農會護路隊!
在這大旗之下,單寶昂然而出,揚聲說道:“蔡封兄弟,你在這裏麽?”
蔡封此時幾乎要熱淚盈眶!
今日之事,他并非全無準備,在與蔡秀才蔡潔生翻臉之前,他就想過,若是蔡潔生要迫害他,他可倚仗的,唯有農會。畢竟他是農會派出去前往狄丘的,而且回來也是先向農會通報,包括今日所邀,也包括小河口莊農會成員。
故此當蔡柄奉命來提他時,他故意拖了時間,其實就是讓人去召集附近的鄉村的農會。
隻不過他原以爲最多就是鄰近幾個莊子,卻不曾想,來的這麽多!
很顯然,農會對此也早有準備,而農會中主持此事的,恐怕就是單寶!
蔡封去了狄丘,單寶卻跟着九河道人在鄰近的幾個縣轉悠,所到之處,幾乎都建立起了農會。單寶曾經被周铨派來的人打斷過腿,有他現身說法,證明當初是被大戶豪紳所誘騙,才做出蠢事來,被打斷腿是理所應當,這說服力,甚至不遜色于九河道人那能讓天花亂墜的嘴了。
隐約之間,單寶就成了相鄰數縣農會的一個關鍵人物,将這些農會串聯起來,以護路爲名,形成一個比較統一的機構,如今已是初具雛形。
聽得單寶喚自己,蔡封揚聲道:“我在此!”
“聽聞今日蔡氏要開宗祠審問蔡封兄弟,天下窮人是一家,蔡封兄弟是我們農會一員,他去狄丘,也是奉農會之命前往,是我們大夥派去的,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所以我們鄰近的農會,都來看看,若是蔡氏宗祠膽敢有不公正之準,呵呵呵呵,各位窮兄弟,苦哥兒們,咱們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
近千人齊聲呐喊,一時間聲震四方,如同滾滾雷鳴,讓原本氣焰嚣張的蔡柄面如土色。
他此前還覺得農會組織不得當,所以并未能發揮其應當的影響,現在,單寶就讓他知道,這農會真要抱起團來,會是什麽樣的氣勢!
他慌忙看向自家伯父六太爺蔡乾,伯父他老人家足智多謀,應當有辦法可以應對此局……
但這一回頭,他面色更是如土。
蔡乾老太爺面無人色,整個人都搖搖晃晃,若不是身邊兩個後輩摻着,險些要倒下去。
蔡乾如此,除了因爲年紀大之外,也是因爲他看得比蔡柄要更透徹。
原本是他要逼蔡封給蔡氏宗族一個交待——這個交待,很有可能就是将蔡封浸了豬籠,但現在的局面,卻變成了他要給農會一個交待了。
這千餘人聚在一起,哪怕他現在派人趕往縣城告變,縣城派遣官兵來鎮壓,在官兵抵達之前,他自己先完了。
不僅是他,他的直系親人,隻怕都要完蛋!
“罷了,罷了,今日之事,是我聽信蔡潔生的一面之詞,故而誤會了蔡封,開祠堂之事,隻是說說,并無此事。”
好不容易定住神,他還抱着一絲希望,揚聲說道。
因爲聲音太大,他甚至劇烈咳嗽起來,一邊咳還一邊彎腰,想要以自己的衰老體弱,換取農會的同情。
隻不過在這時,他還沒忘記暗暗向蔡柄使了個眼色,伸了個大拇指動了動。
那是要去向縣裏告變的意思。
蔡柄悄悄退了兩步,正想離開,卻被不知何處擠來的兩個蔡氏族人夾住,這兩位,也是蔡封身邊的蔡氏族人,蔡封見農會大隊人馬趕到,早就盯上了蔡柄,如何會讓他走脫?
不過蔡乾也知道,蔡柄被人盯着,想要溜出去報官很難,就在衆人都看着蔡柄的時候,他實際上向着另一邊的一個老頭點了點頭。
那老頭是他家的管家,家生子,最是忠心,因此悄然無聲地退出了人群。
隻不過這一幕卻被周铨身邊王啓年看在眼中,王啓年湊在周铨耳畔嘀咕了兩聲,周铨搖了搖頭,不以爲然。
“咱們十裏八鄉幾千農會聚攏過來,可不是聽蔡六太爺你說一句誤會的。今日蔡氏的祠堂,不開也得開,你若不開,我們替你開!”
“這是我蔡家人的事,誰敢,誰敢闖我蔡家祠堂!蔡氏子孫,若是任憑外人闖我們祖祠,我們哪時感覺有面目去見先人,你們若……”
“叭叭!”
蔡柄跳腳叫嚣,卻被走過來的蔡封連抽了幾記耳光,将他的叫嚷全抽了回去。
“我看十九叔公是有些失心瘋了,我蔡封就不是蔡氏子孫麽,他,他,他,還有他,不都是蔡氏子孫麽?憑什麽祠堂隻由得你們開,不準我們這些蔡氏子孫開?莫非這祠堂和祖墳的風水一樣,隻照顧你們幾家大戶,卻不讓我們這些人訴個苦喊個冤的地方都沒有?”蔡封此時面目,也是有些猙獰。
他感覺到了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
這幾記耳光,算是把蔡柄抽蒙了,也讓蔡乾更是滿面死灰,而農會衆的情緒則高漲起來。
不需要鼓動,衆人就上前,不但将蔡乾、蔡柄等,還包括此前來的各宗族人等,都擁入了莊子。
在莊子靠中間有塊小空地,蔡氏祠堂便在此,這許多人進來,将祠堂前的小空地擠得水洩不通,到處都是嗡嗡的說話聲。也有人憂心忡忡往這看,隻覺得這般下去要出事,唯有不曉事的孩童,覺得這裏熱鬧,在人群中鑽來鑽去。
“蔡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在此,在列祖列宗面前,我們就好生說一說,蔡潔生呢,蔡秀才呢?”
今日之事,是蔡秀才挑起的,但是此時衆人卻找不到他了。蔡乾面上浮起一絲得意,那老仆做事果然妥當,隻要蔡潔生不在,蔡封他們沒有了由頭,聚不了多久,自然就會散去。
等那個時候,自己有的是辦法,再和蔡封算賬!
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卻裝出一副老實模樣。蔡封果然有些急了,沒找着蔡潔生,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單寶湊在他耳畔,嘀咕了兩聲,蔡封眼中閃過一絲厲芒,轉向蔡乾:“既然蔡秀才跑了,那麽六太爺,你說說看,你今日原本是準備如何處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