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
“一枚銀圓,相當于一貫,可以拿到官府中,充抵地丁銀,完糧納稅,官府都認!可以在縣城裏的糧鋪布店,買糧扯布,這些店鋪都認!可以到醫館裏尋醫問藥,甚至可以到半掩門那兒去快活半個月,他們都認!”
這五枚銀圓,就相當于五貫錢,雖然不多,可是以蔡封的身家,能拿出來,當真是讓蔡潔行目瞪口呆。
要知道他自己,也隻是上回事後,有人暗中送給他銀圓,他才拿到了一些。
“我被農會送至利國監,在那兒上了半年的工,總算是見了一點世面,也知道你們這些人爲何會不願意鐵路通來了。鐵路,确實能改變風水,隻不過是變好而不是變壞,是讓我們這些窮人,除了在地裏刨食之外還有另外的出路!你們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壓榨我們這些窮人而來,若是我們不被你們的田地捆着,你們自己去當牛當馬吧!”
蔡封說到這一指那位達恩叔公等人:“你,還有你,還有你潔生叔,你們愚弄我們欺騙我們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此言既出,随他一起來的貧苦百姓們都是一陣鼓噪,而蔡潔生愕然,竟是無言以對。
這樣的大言,不是他這般文人儒生最擅長的麽,什麽時候泥腿子也會說了?
好一會兒,蔡潔生回過神來,冷笑着道:“也不知你從哪兒偷得這些銀圓,竟然敢在我面前嚣張,來人,拿我名敕,将他送到官府中去!”
蔡封聞言大怒,他此次來,原本隻是和蔡潔生對質,證明所謂鐵路修建會破壞衆人祖墳風水之事,純是這些大戶們搞出來的名堂。
但現在,蔡潔生在說道理說不過的情形下,卻想着要将他送到衙門的監牢裏去!
衙門朝南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象蔡封這樣的窮漢,無權無勢,進了衙門,豈不就隻有死路一條?
這是要害他性命啊!
蔡封從口袋裏又掏出了五枚銀圓,十枚銀圓擺在了蔡潔生家的桌上,然後,他又掏出了一塊木牌,同樣放在桌上。
“蔡潔生,睜開你的狗眼,瞧瞧這是什麽!”指着木牌,蔡封冷笑:“東海商會下屬工長号牌,你認得麽,你認得麽?”
蔡潔生确實不認得,但一聽到東海商會,他就知道不妙。
東海商會的背後,可不隻是周铨一人,包括當朝宰相蔡京在内,無數權貴都在其中。這一塊号牌,是身份的證明,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護身符。
有這塊号牌,官府雖然不至于就放過蔡封,可他想要将之随意送入牢中,也沒有那麽容易。
他那僮仆沒有眼色,此時還來接他的名敕,而蔡封自己拉過一條長凳,一屁股坐了下去:“爺爺今日就在這裏等了,蔡潔生,爺爺此次回來,乃是攢了十二日的假,若是沒有及時回到工場中,商會必要追查,到那個時候,你就去牢裏陪爺爺吧!”
上回蔡潔生沒有罪名,還給栽了個謀逆的殺頭名聲,若他真害了蔡封,周铨豈肯善罷甘休?
說白了,就是上回周铨看似簡單粗暴的反應,将蔡潔生吓住了,他收回名敕,一巴掌拍在那僮仆臉上:“不長眼的東西,我正在會客,你怎麽就放這等污濁之輩進來了,還不把這個渣滓趕出去?”
那僮仆哭喪着臉,擡眼望着蔡封,蔡封噗的一笑:“我在工場中,做錯了事情才會挨工頭揍,就算這樣,看在一個月幾枚銀圓的工錢份上,我們隻能忍了,不知你挨這一巴掌,一個月能領幾文錢啊?”
“你……滾,滾,滾!”
蔡潔生氣急敗壞,連聲喊滾。蔡封将自己的錢收了起來,嘿嘿一笑:“秀才公不歡迎咱們呢,也是,咱們這些苦哈哈,除了爲他家農忙時能在他那兒混上一盤豆腐吃吃,啥時受歡迎過,人家交往的,可都是大戶人家,各位兄弟,咱們走了走了,誰與我一起上集,我去買點酒,再稱半扇豬,今日我們窮人也擺一次宴席!”
“當真奇怪,以前我還覺得秀才公人不錯,讀書人,待咱們卻很和氣,今日他怎麽這模樣?”
“那還要問,當然是被揭破了,有個詞怎麽說來着,封哥,你在外頭見識過了,還識了字,你說說,那詞是怎麽說的。”
“惱羞成怒!”
“對,對,就是惱羞成怒!”
聽得這些議論聲漸漸遠去,蔡潔生氣得幾乎要将桌上的茶杯扔到地上去,但抓起來後,想到這茶杯也要幾文錢一個,他又輕輕放下,換了個撓癢癢的老頭樂兒,扔在了地上,還生怕這木頭的也被摔壞,扔得輕輕的。
齊聚在這裏的大戶們相互看了看,都是苦笑。
“秀才,那些泥腿子話雖糙,但說的也是理,若他們都跑出去做工了,咱們家的地誰來耕作?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坐視,你是讀書人,交遊又廣,得想個辦法出來!”
“我去縣裏一趟。”蔡潔生按住怒火,沉聲說道。
考城縣的知縣不敢太過得罪東海商會,那些書吏之類的卻都是本鄉本土,上回事情之後,蔡潔生在他們面前也有了幾分面子,因此想去縣城中尋他們,看看能不能将蔡封弄到牢裏去,讓他出這口惡氣。
但是他氣沖沖地去,卻是悶吞吞地回來。那些書吏倒是很積極,幫他想了幾個辦法,其中就包括栽贓。隻是事情到了知縣幕僚陳老爺那兒,就被卡住,那位陳老爺一聽對方是東海商會之人,當即喊停,還從靴桶裏摸出一張紙給蔡潔生等看。
那卻是京師裏抄來的一份童謠,上面說“一等商會二等官,三等文人四軍漢,五工六倡七腳船,泥腿農夫路邊看”,又說“生男莫憂愁,作工争上遊,三載東海行,回鄉蓋新樓”。蔡潔生看得不解,隻是覺得這都是市井中的荒唐之語,細問後才明白,這粗糙的俚謠中,卻反應得是這幾年間京師中的變化。
以前京師中談論最多的是誰家兒郎當了大官,如今卻是誰家大官又辦了個什麽商會,便是配軍軍漢,也因爲這幾年邊疆屢戰屢勝,還有軍饷充足,也混得個第四等。因爲商會背後,往往就是權貴,衙門中對于涉及商會之事都是慎之又慎,特别是東海商會,哪怕是讨厭它讨厭到了極緻之人,也不敢輕易得罪。
蔡潔生對此自然是不憤的,他不明白,士農工商、士農工商,怎麽變得颠倒起來,他這樣的士,不但奈何不了商,連工都奈何不了。
他這般氣沉沉回到莊中,那些大戶正在他家中等,見此情形,原本心情就不好的蔡潔生一撩眼:“你們都好閑,不在家裏忙着,爲何都呆在我這裏?”
“不妙了不妙了,我聽得說,那蔡封買了一整頭豬,泥腿子們紛紛來他家,你端一盤菜,我端一盤豆,要大擺宴席。秀才公,若是這些泥腿子全都聽了蔡封那家夥的,一個個跑到外頭去做工,誰來種地啊?”
“莫說他們,我家裏的幾個仆役,背後都在議論,說是給我們當客戶,還不如去商會工場裏做工,若象蔡封那樣,半年就攢下十貫錢的家當,一年豈不是二十貫,做個三五年,便可以歸鄉置宅了!”
“哼,說白了還不就是你們,非要買東海商會之奇貨,若是大夥都不買他的東西,那商會就維持不得,何懼泥腿子跑出去?”蔡潔生哼了一聲道。
然後這幾個大戶的目光就都移向他的桌子,在他的桌子上,擺着一個玻璃罩的油燈,正是東海商會所産。
蔡潔生見狀,惱羞成怒:“讀書人要用的東西,和你們一樣麽?”
“那是,那是,這些都是枝節,蔡秀才,你說說,該如何對付這些泥腿子吧。”
“那還用問,蔡封這厮不是好貨,不收拾他,泥腿子們不曉得厲害,隻會跟着他一起造反!要收拾他,我出面卻是不行,你們得求六太爺!”
一提到六太爺,衆人大悟。
六太爺是蔡氏族長,并不居于小河口莊。若真是求到他頭上,也就是要召開宗族大會,以宗族之力,對付蔡封。
此時皇權對鄉間的幹涉不多,宗族之中,對于違反宗族規矩的人,往往可以處以私刑,甚至會用浸豬籠等手段,取了其性命。
這位六太爺手中,少說便取了四五條性命,有男也有女。
“蔡封所爲,比起淫奔私通,更要罪大惡極百倍,按他這般下去,遲早要将咱們整個蔡氏宗族都拖下水,故此既然出手,就要能震得住人——咱們族内自己的事情,就用不着驚動官府了。”蔡潔生惡狠狠地道。
這是要蔡封性命!
這位讀書的秀才,平日裏都是笑眯眯很和氣的,此時要人性命的話說出來,卻是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幾個大戶心中暗自凜然,但同時也覺得,這樣做最好。
若不除去蔡封,必然有人學樣,真鬧得沒有窮漢給他們幫佃,那就是斷了他們家的衣食,此患不可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