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李邦彥,正在河東懷州老家裏避居,消息傳到時,他正提着筷子準備吃飯,聞得此訊,筷子不自覺落在了地上,良久,他回頭望着身旁侍妾:“當日出京之時,汝曾笑我倉皇,如今看來,幸好我倉皇,否則朱勔九泉之路上,必多一伴矣!”
那侍妾也是花容失色:“不知周铨竟敢如此,老爺得罪此獠,不可不避之!”
“放心,放心,朱勔既死,他這口氣算是消了,加上上回之事,我沒有參與,若當時湊在他身邊,少不得被和朱勔拉到一塊兒收拾,但既然不在,我知道周铨此人的性子,隻要不自己送上門去,他也懶得來尋我麻煩……呵呵,他一日要賺幾萬幾十萬貫錢,跑來找我麻煩,太不值啊。”
李邦彥自号浪子,發覺性命之憂已過,說起話來就有些輕薄。不過他說的倒是到了點子上,他隻要不擋道,周铨懶得和他一般見識。
畢竟趙佶身邊都是這樣的酒囊飯袋,或許還方便周铨行事一些。
“那老爺還要在這邊避他多久?”那侍妾又問道。
“不用多久,那厮收拾了朱勔,他是閑不住的性子,基業又在外頭,接下來必然要出京的,他一出京,我便返回京中……朱勔這厮就是看不透,所以才丢了性命!”
如李邦彥所料,朱勔死後才幾天,周铨便離開了京城。
不過他沒有回徐州或者是海州,而是前往應天府。他父親周傥,此時正在應天府,父子二人秘密商議了一段時間之後,東海商報中便高調宣布,周氏父子又成立一家名爲大宋中原鐵路總商會的商會,将對外招募股權,并且發行債券,其主要項目,就是修建京徐鐵路。
“果真是京徐鐵路……這報紙上說得明明白白了,你看,第一輪股權認購,已經有人秘密認購了二百二十萬貫的股權,構成了總共股權的百份之二十二……”
放下東海商報,李邦彥得意地對面前之人說道。
此時李邦彥已經回到了京中,在他面前之人,則是耿南仲。
“李公可知這秘密認購者是誰?”耿南仲低聲道。
李邦彥心念微動,然後指了指天空:“那一位?”
“正是,不過出錢的卻是朱勔,朱勔這賊子,有負皇恩,在東南大肆搜刮,當真是罪該萬死!”
耿南仲口中這樣說,心裏其實在想,你李邦彥也好不到哪兒去。
但這話他隻能想不能說。
經過皇城司之争後,耿南仲很清楚,趙楷的勢力雖損,但聖眷未失,太子趙桓的儲君之位,仍然岌岌可危。所以他必須找外援,但是最好的外援周铨,他卻有些看不上——若真有了周铨相助,太子續位之事就是十足的了,最大的定策之功是周铨的,他耿南仲能得到什麽好處?
而且,太子本人對周铨也很厭惡,比起趙佶來說,太子趙桓性格要古闆得多,根本看不上周铨的那些新鮮玩意,在耿南仲等人影響下,趙桓認爲,好的皇帝一定要生活簡樸,奇技淫巧之物,隻要不能正人心提道德,于國于民,都無益處。
曾有人拿水泥爲比,說水泥有助于城防工事,抵禦外敵,趙桓當時的回應是:隻要人心得正,仁義得行,道德不失,自然衆志成城,不需要堅城利器,也足以自守。
從儒家角度來說,這當然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大道理,但這世上的大道理,也往往是大廢話。
既然不能找周铨,朝中有份量的官員,在儲君之争的問題上大多保持着中立,而皇宮中的内侍,則根據趙佶的喜好,大多偏向于趙楷。這種情況下,耿南仲便将目光投向了得到趙佶寵愛、現在權勢還不是很大的一批人,這其中李邦彥便是代表人物。
故此這次李邦彥回京之後,他迫不及待,就秘密約李邦彥相見。
也是托周铨的福,這些年京師更加繁華,象他們現在呆的這種小茶樓四處可見,坐在包廂裏,既清靜又安全,不必擔心有人偷聽。
“李公,你說這京徐鐵路究竟能不能成?”耿南仲又問道。
李邦彥嘿的一聲冷笑:“莫看朝廷有旨意,但這京徐鐵路,綿延六百餘裏,好象是近七百裏吧,跨州過府且不說,中間多少人與之相關?這可不是周家父子一手遮天的徐州,地方上的鄉黨豪族,會輕易放過這塊肥肉?”
耿南仲一直在當京官,對于地方上的事情,确實是不太明白的,聽得李邦彥的話,他才神情一肅:“那就是說,很難成?”
他當然希望難成,雖然如今趙桓的主要競争對手是趙楷,但是,若京徐鐵路真成功了,首倡此事的趙構,必然會得到趙佶的重視,那也意味着趙桓會多出一個對手來。哪怕現在的趙構還很不起眼,但耿南仲身爲東宮屬官,有必要将最小的麻煩也扼殺在萌芽之中。
“若是别人辦,當然不能成,周铨去辦,我不敢說不能成……耿公,你也知道,多少别人認爲不能成的事情,在他手中都辦成了!但就算是他,也很難,難得比修蜀道還要大!”
李邦彥此時也将自己的富貴轉寄在太子身上,因此,他在耿南仲面前說話,也就沒有什麽遮掩。
與此同時,蔡府之中,蔡攸看到蔡行笑嘻嘻地跑了回來,面色一沉:“你這厮不在家中好生讀書,又跑哪兒去了?”
“爹你也不是不怎麽讀書麽?”蔡行頂了一句。
蔡攸頓時大怒,正待責罵,卻看到兒子舉起了一張紙:“爹爹休惱,你且看這個!”
蔡攸顧不得打他,接過來一看,卻是張認籌文書。
因爲東海商會開頭的緣故,如今大宋工商大興,凡有點資産者,皆以辦商會爲樂。一時之間,大宋境内的大小商會多如牛毛,僅在戶部登記的每年繳納商稅達十萬貫以上的商會,數量就已經有五十餘個。故此,這種商會初建時的認籌文書,也不怎麽稀罕,至少蔡攸曾見過許多份。
“這玩意兒……”
“爹,你看清楚來,這可不是玩意兒,這是京徐鐵路總商會的認籌文書,京徐鐵路總商會!”
“那又怎麽樣?”
聽得兒子将這個京徐鐵路總商會看得如此重,蔡攸不滿地哼了一聲。
“不怎麽樣,無非就是又搭上了周铨的賺錢寶船,可惜,這厮小氣,隻許我認購五十萬貫錢,還說這是給我們蔡家……”
蔡攸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響。
那可是五十萬貫錢!
身爲蔡家的長子,他不是沒有見過錢,莫說五十萬貫,百萬貫、千萬貫的錢,也不是未曾見過。但是說來可悲,蔡家當家的是蔡京,主管财政的是蔡縧,而負責與東海商會協調的是蔡行。換言之,身爲蔡家長子、蔡行之父的蔡攸,在這上面是插不上手的。
他兒子輕輕松松就将五十萬貫花了出去,并且還沒有經過他的同意,甚至連向征性地商量都不曾有。
“你……糊塗!”
原本是要破口大罵的,但話到嘴邊,又變成了責怪。
“怎麽糊塗了?”
“難怪京中傳言,說老大人問諸孫,米從何而來,你這厮說米從鍋裏來,另一孫說迷從糧袋中來,還有一孫嘲二人,說米從糧店中來……”
蔡攸說的是京城中流傳的一個笑話,言下之意,就是蔡家孫輩盡是纨绔,不識民間生計,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京中百姓見慣了高官,膽子大,總喜歡在背後編排這種段子,追究也追究不出名堂來,故此隻能由得他們去說。這樣的段子也傳到了蔡攸耳裏,他此時拿出來,教訓自己兒子。
“爹爹你是自家不知自家事情吧,這些年,家裏對外經濟,全是靠着兒子我呢。”蔡行當然也聽過這個段子,不滿地向父親抗議道。
事實上,蔡行心中,家裏若有誰真不通時務不知經濟,那就是自己老子了。
“你還不糊塗,那怎麽會将五十萬貫扔進這無底洞中?”
“無底洞,那可是周铨所倡,官家也出了兩百萬貫的大生意!爹爹,你以前不是讓孩兒多與周铨結交麽,怎麽現在卻看不上周铨主持的事情了?”
“這……”蔡攸啞然,他總不好對兒子說,我是看上你爺爺屁股下的位置了,隻要周铨能不停地爲大宋賺錢,就找不到理由讓你爺爺退休緻仕,空出位置來給你老子!
他緩了緩,然後歎氣道:“這條鐵路,牽連甚廣,你莫要覺得此前周铨都賺錢,這次便一定能賺。官錢投的錢,是從朱勔家裏抄來的,官家不心疼,你這錢,家裏能不心疼?”
“我這錢也是這幾年從東海商會得來的分紅,有啥心疼的……更何況,這條鐵路牽連再廣,可周铨出馬,又如何能不成?莫非朝中有什麽傳聞,有人要阻撓這條鐵路?這倒是稀奇了,連朱勔都被上吊了,還有人敢跳出來擋周铨的路?”蔡行啧啧稱奇。
“朝中沒有人敢,朝外未必沒有人敢!這可不是京中之争,關系到鄉野無數人,要修路,就得占地,占哪家的田宅祖墳,哪家能同意?”蔡攸說到這,冷笑了一聲:“你且看吧,這條路,不但難成,而且還有可能引發一場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