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并不是正常情況。
若是他能夠得到強有力的支持,比如說,東海商會,那麽他還是有機會。
當趙佶、趙桓和趙楷等認定東海商會是皇權的威脅時,一無所有的趙構卻覺得,東海商會是自己的一個機會。
很明顯,如今東海商會勢力之大,足以影響大宋政局走向。隻不過現在東海商會還隻是一個松散的利益聯盟,政治上靠着蔡京弄權,經濟上靠周铨掌舵。看似有核心的同時,卻缺乏一個真正的核心,讓蔡京和周铨都願意傾力下注的核心。
趙構認爲,自己便是最好的樞紐,将松散的利益聯盟組成一個強大的力量集團,憑借這個力量集團之力,自己可以登上至高的寶座,而這個集團也會在這之後得到自己的回報。
至于這回報是抄家滅門,還是大開方便,那就可以到時再商榷了。
但趙構又不能直接抱着周铨的大腿,哭着說你捧我當皇帝吧,以後我給你一刀砍你全家或者給你一個并肩王位坐坐。
這樣做,不但讓雙方的關系失去了平衡,而且還會讓周铨輕賤和瞧不起他。
趙構最恨的就是被人瞧不起。
他出身“卑微”,母親韋氏不甚得寵,若不是生了他這個兒子,甚至會埋沒在趙佶龐大的後宮之中,永不爲人所知。哪怕是生了趙構,韋氏現在也隻是一個區區婉容。這樣一來,趙構在後宮的地位也有些尴尬,沒有得寵的母親支持,又沒有父親的殊愛,因此免不了受到一些白眼。
他一直記得,趙楷得到的賞賜,永遠要比他的多,要比他的好。哪怕是同樣的賞賜,也要先由趙楷挑選,趙楷挑剩的、不要的、或者看不上眼的,才能輪到他拿取。
他也記得,自己在宮中吩咐内侍做一件事情,總是推托延誤,可是哥哥趙楷隻需一個眼神,便有人飛快地将事情做好來。
他也曾在自己的生母面前發過牢騷,可是生母死死的捂住他的嘴,一直都很疼愛他的韋氏,當時幾乎要将他捂死。好一會兒後,才聲淚俱下,要他好生禮敬兄長,千萬莫争。
“你争不得的,你争不赢的,若是不争,你總少不了富貴閑王,到時可将我接出去,離開這個黑壓壓的宮中,随着你居住。但你若争……那就是要我早些死啊!”
生母當時的哭泣聲,一直纏繞在趙構的耳畔,從那時起,他再也不争了。不敢和太子争,不敢和三哥争,甚至連五哥六哥七哥八哥那兒,他也都不争。看着這些哥哥們争着在父皇面前表現,看着他們一個個都顯得極爲聰明,趙構卻隻是往後縮。
若非如此,隻怕這一次宣慰使的職務,也落不到他頭上。
所有的不争,都是爲了今日一争!
想到這裏,他拿定了主意:“請禀報周侯,我久聞大海之名,聽聞海中有仙人居住,願随他出航祭海,爲父皇祈福!”
“這厮是玩什麽花樣?”
聽得趙構這請求,周铨有些驚訝,事實上,此次趙構來到海州,帶給他的驚訝已經有很多次了。
“也不知這位是什麽名堂,不過,制置,當真将赴日交涉之事,全權予我處置?”
白先鋒對趙構完全沒有興趣,他如今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新任務上。
董長青在京中玩了一手漂亮的,若說白先鋒不眼熱,那就太高估了他的器量。因此,當得知周铨以他爲全權代表,負責同日本、遼、金、高麗進行協調,他便憋足了勁,一定要玩出花樣來,至少不能讓董長青專美于前。
隻不過,以他爲代辦,負責此事,卻沒有将此交給葉楚,這讓白先鋒還是有些不安。
“軍事是外交的後盾,若是有人不服你,葉楚、張順自然會讓他們服氣。”周铨笑道。
白先鋒卻有些想差了,覺得可能是如大宋故事,周铨要以文抑武了。
他琢磨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接下了這任務。不過,他知道葉楚與周铨關系非同一般,因此雖然有意争功,卻還沒有真正打壓葉楚的想法。
“此次去後,學生會盡可能争取最大利益。”他肅然對周铨道。
将白先鋒送走,周铨想了想,決定還是如趙構所願,陪他出去祭一次大海。
畢竟爲趙佶祈福這個理由太好,周铨也不想讓自己與趙佶的關系變得更僵,一點表面工作還是要做的。
海州港這裏有的是船,第二日起,趙構就沐浴持齋,足足吃了三天的素,然後與周铨一道登船出海。
登船之後,趙構是初次出海,顯得有些興奮,拉着周铨指指點點,等船行得小半日,眼見陸地已經看不見了,趙構這才正容對周铨道:“我的随從,還請周侯将他們趕入艙中,隻說祭海之事,不宜爲他們所見,我有幾句真心之言,要對周侯說。”
周铨會意,便以祭海儀典所需,避免沖撞神仙爲名,将趙構的手下都約束在底下船艙之中。
船頭隻剩餘他們二人,此時趙構又沉默了片刻,然後徐徐道:“周侯之才,若爲宰相,大宋可否掃平天下,一統寰宇?”
見周铨愣住,他又補充道:“我所說的寰宇,并非隻指我華夏周邊,我喜歡看東海商會所編的自然叢書,書中言大地爲球,故稱地球,我所問者,就是能否将整個地球。”
周铨想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哪怕他對自己很自信,覺得自己可以改變異族入主中原的命運,将華夏帶入工業化,甚至經過幾十年後,華夏能夠實現電汽化,但一統地球這事情……恐怕就算他壽命長達一百年也實現不了。
而且也沒有必要去實現,有些不毛之地,既沒有戰略位置,又沒有有價值的資源,将華夏寶貴的人力物力浪費于其上,與那些土著進行永無休止的治安戰,完全是浪費。
倒不如把這樣的地方,交給一些仆從勢力,既給了狗兒骨頭,又可以借助這些地方消耗仆從勢力的人力物力。
當然,有些地方卻是必須占據的,哪怕不爲現在,也要爲後世子孫占據,給他們一個“自古以來”的理由。
“九大王何出此言,我可當不了宰相,當宰相的,哪個不是學富五車……”
“周侯,我是對你說真心話,我大宋從開國到如今,所有的宰相綁在一起,包括現在的蔡太師,都抵不上你一根小指頭……若我說話有用,你便是宰相,而且是權相!”趙構緩緩道。
“權相……九大王這是欲罪我乎?”周铨也“乎”了一下。
“周公便是權相,伊尹亦是權相,諸葛亮還是權相,便是曹操,終其一世,亦未篡位,亦是權相。”趙構直視着周铨:“周侯有意爲相,我必鼎力相助,我雖不才,畢竟是皇子,是宗室!”
周铨嘴裏有些幹澀,哪怕此前就猜到趙構有意皇儲之位,可如今事情被挑明了,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十二歲的小屁孩,爲什麽會想那麽多,難道說皇宮裏那地方出來的,都是怪胎麽?
“我看過周侯的一些文章,雖然周侯自稱不學無術,但我看你的觀點,卻極有道理。孔聖人說不出這樣的道理,太祖太宗皇帝也說不出這樣的道理。有時候我也會害怕,這豈不是說,周侯你比孔聖人,比太祖太宗都要厲害麽,但我在周侯你自己的文章和前相王荊公的文章裏找到了答案。今人必勝于古人,隻因古人見識不如今人。孔聖人不知造紙,更不知印刷,他若有紙有印刷,他還會隻是述而不作麽?太祖太宗不知道海中有财富,不知道煉鋼修鐵路,故此爲遼國所迫……周侯,時代……變了,朝廷也當變,王荊公之新法遷延至今已成了舊法,也當變上一變!而我大宋,能主持此變者,非周侯你莫屬!”
當趙構說出這番話時,海風獵獵,吹得船上的帆與纜繩都是一陣劇烈搖擺,周铨出神地望了望,這才看着趙構:“我是市井之人,我聽得有位商人說過一句話,我覺得極有道理。”
趙構點了點頭,示意他說出來。
“人情送匹馬,買賣不留情。”周铨緩緩說道。
這确實是一句市井之言,做人情時,送一匹千金良駒都沒有關系,但是做生意時,卻一定要不講情面。
周铨此時說這句話,是給趙構的一個正式回應。
趙構說的都很好很好,也确實顯示出這家夥是一個早熟聰慧的人,若他不是趙構,周铨很樂意和他交個朋友,送他幾條生意經,讓他賺得滿城财富絕無問題。
但趙構既然要和他“合作”,這就是聯手做生意了,既然聯手做生意,就沒有什麽情面可講。
“周侯的意思?”
“既然是生意買賣,那就不可留情。九大王明白這一點,便知道我意中所指……海上風大,事情辦得差不多了,九大王可以回京中,我會讓人關注九大王的。”
趙構心中頓時生出一團怒氣,但旋即被他按住,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他今日所說,若傳到趙佶耳中,隻怕幽禁冷宮就是他以後一生的結果了。可哪怕他說到這個地步,周铨仍然沒有給他明确的承諾!
相反,周铨在逼他!
他再看周铨,注意到周铨嘴角那一絲神秘的笑意時,他象是被冰冷的海水當頭澆過一樣,猛然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太過急切,将主動權完全送到周铨的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