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陳少陽爲衆臣所圍斥,情形甚是危急,他雖然精擅辯論,但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于是你爺爺我挺身而出,舌戰群臣,辯了個七進七出,說得那些大小朝臣人仰馬翻,這才救下了陳東!”
事實上,當時情形雖是危急,但陳東還沒有到絕境,至少嘴未被堵上。但陳朝老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一辯陳述完畢,接下來該是二辯閃亮登場了。
“哈哈哈哈哈……”話未說,笑先行。
陳朝老放肆的大笑聲,頓時震住了滿朝官員,蔡京一見他就皺眉,這厮是個滾刀肉,連“六賊”之說都從他嘴裏噴了出來的,他一開口,準沒好事。
“陛下,臣有三不知,還請陛下解惑,臣第一不知是君前失儀罪大,還是親王以皇城司動搖國本禍國殃民罪大;臣第二不知今日将不平則鳴的太學生趕出朝廷,明日是不是就要将無過無失的太子趕出皇宮;臣第三不知是六賊立于聖君之側,殿中侍禦史不逐之,忠谏之臣伏于聖君之前,殿中侍禦史卻帶頭驅逐,他們究竟是想緻君堯舜,還是緻君桀纣!”
不等那些手執兵刃的武士上前,陳朝老就開始狂噴了!
這一噴,就直接火力全開,上至趙佶,下到殿中侍禦史,陳朝老将之罵了個遍!
趙佶是桀纣,重臣是六賊,親王禍國殃民,禦史和諸臣都是引誘天子向昏君發展的宵小!
簡直就是在說“不要誤會我不是針對你們某個人而是說在場諸位全是垃圾”。
這一噴起來,大夥面面相觑,險些氣樂了。
也就是大宋不以言罪人,不殺士大夫,否則陳朝老這種噴法,早就拖出去砍成無數塊了。
但陳朝老出來,很好地分擔了陳東的火力,而且他也自有道理:我們承認君前失儀,但比起今日關鍵,儲君之争,這算得了大錯嗎?
如果不先解決掉趙楷之事,那麽懲罰他們二人君前失儀之事,就是一個笑話。傳出去之後,根本不能服衆。
至于解決了趙楷之事後,他們倆就算被趕出了朝堂之上,甚至被罷去功名,又有何懼,說得功利些,如今默默站在一邊的太子趙桓,難道就不會記着他們嗎?
事實上,默默站在那兒象個木偶一般的趙桓,此時就是滿心感激,暗暗将陳朝老這個名字又記了下來。
剛才衆人紛紛批判陳東君前失儀時,他可是滿心焦急,暗中在埋怨,爲何這些臣僚們這麽容易跑題。
等陳朝老開口,将話題又拉了回來,趙桓終于松了口氣。
話都講到這份上,再想跑題就很難了。
如他所想,趙佶此時有些膩了,他決定早些了結此事,将陳東、陳朝老這倆面目可憎的家夥打發離開。
因此他直接點名:“蔡卿,你說當如何處置此事。”
“陳東、陳朝老二人君前失儀,當逐出京師,原籍安置。”蔡京緩緩說道。
他卻不說趙楷的事情如何處置,但不開口,就已經是開口了。
同樣是抓着陳東君前失儀說事,但他一個字都沒有爲趙楷辯護,也就是說,蔡京是默認了二陳的指控,也認爲趙楷有動搖儲位之意。
趙佶沉默了一會兒,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兒子,心中有些不忍,但是,他隻能做出決斷了。
“王黼,以你爲營建使,修諸王之宅。”他沉聲道。
此語一出,衆人便知他的意思,這是要将趙楷等諸王送出皇宮,外宅安置了!
原本趙楷等年紀漸長,又非太子,留在宮中,确實不宜,遲早是要送出去的,此時送出,算作懲罰,終究是趙構一份愛子之心,舍不得重責。
但是,離開皇宮,也就意味着趙佶開始疏遠趙楷,至少留在宮中的趙桓身上壓力要小許多。哪怕平時他努力讓自己鎮定大氣,聽得此話,太子趙桓眉宇之間,也不禁閃過喜色。
但蔡京等重臣卻沒有反應。
他們關注的,可不是誰呆在皇宮之中,而是皇城司。
不解決皇城司的問題,他們就不會應和趙佶。
“皇城司爲天子耳目,不可廢棄,此前雖有偏差,卻是用人不當之故。解去嘉王兼理皇城司之職,皇城司複歸台察,相關人等下獄查問。”趙佶又道。
要保住趙楷,就必須拿下皇城司,而且趙佶心裏對皇城司也有些不滿。這機構應該是天子耳目,負責替他打探消息,不應該卷到皇儲之争,至少不應該以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卷入其中。
“陛下聖明。”蔡京第一個開口道,老頭兒看上去老态龍鍾,但這時的反應,卻極是迅速。
趙佶苦笑一下,歎了口氣。
今日之事,應該到此爲止了。
但就在這時,卻見得大殿一隅,有人上前道:“臣太子右庶子耿南仲,彈劾周铨恣意妄爲,恃功而驕,指使家丁毆打官差。”
他說的就是李寶接應周母時将看守橋梁的鄉勇打倒之事,換在以前,這是罪名,但現在他提起,卻是提醒趙佶,既然皇城司裏有這麽多狗皮倒竈的事情,甚至牽涉到了皇儲之争,那麽其迫害周铨,緻使周铨不得不将母親接走的事情,也該揭過了。
從原來的謀逆,到恃功而驕,這罪名差得有點大。
就是趙佶也沒有想到,此時将周铨之事公開出來的會是耿南仲,他可是知道,自己的長子一點都不喜歡周铨,背地裏還不隻一次勸谏,說周铨以方伎小術媚惑天子,并無仁義大道可言,乃是浮佞之臣,不可重用。
趙佶心中微微一凜:莫非太子現在改弦易張,與周铨勾搭上了?
以太子的名份号召力,加上周铨的财力,趙楷根本不會是對手。
他看了太子趙桓一眼,發覺長子也是滿面錯愕之色,顯然對耿南仲這一手沒有準備。趙佶頓時大悟,雙方并沒有勾結在一起,但面對趙楷這個共同的敵人,倒是可能走到一處。
耿南仲此舉,就是替太子市恩,隻要周铨感激了,雙方此前的一點點過節,自然可以揭過。
相對而言,耿南仲比起嘉王身邊那些人靠譜得多……
趙佶略一猶豫,卻見蔡京這老頭兒慢悠悠從袖中拿出一封奏章:“老臣這裏,有東海制置使周铨的一份奏章,他托臣轉奏,隻是老臣有些猶豫,因爲其中文辭,頗有邀功請爵之意。”
那份奏章與周铨關系不大,其實是董長青炮制出來的。
周铨用人不疑,既然安排董長青處理京中事務,便将相應的權力交給了他,其中就包括在危急之時代替周铨寫奏章。
“哦,周铨有什麽話說?”趙佶心裏生出一絲厭意,今日這一切,若不是周铨的布局,那就出了鬼了。
“他說遼國、金國和高麗,皆出兵于日本,如今已在日本攻城掠地,因爲事情緊急,他在外來不及上奏,因此先已出兵,奪占一地,名爲下關,其位置險要,遼金與高麗之船,盡從此過,也就是說,遼、金與高麗在日本之咽喉,已經爲其扼住。加上日本,他一舉扼住四國要害,功勞甚大,向官家請求封爵東海縣侯。”
趙佶聽得此語,險些氣樂了,但旋即他眉目一凝:遼金與高麗都出兵日本了!
此前爲大宋要不要出兵日本之事,朝堂之上就有過争執,大夥的結論是,日本擅自破壞兩國間的貿易秩序,驕橫不知尊卑,當伐之。
實際上是爲了擴大對日本的商品輸出,掠奪日本的金銀和銅礦。
這是半資本化了的大宋上下集體意志,就是趙佶本人也無法阻擋。而且他也希望靠劫掠日本,爲伐遼做好準備。
隻是大宋如此國力,尚且未曾準備好,那邊被金國打得半殘的遼國、野蠻人才建立沒幾年的金國、根本沒有存在感的高麗三國,就已經搶先動手了。
“此事可真,遼與高麗倒還罷了,據聞金國人方建國不久,此前尚是茹毛飲血,如何就能遠征日本了?”趙佶問道。
“金國乃女真人所建,近百年前,女真諸部,便已曾遠征過日本,劫掠數千人爲奴而還。自高麗去日本,不過一衣帶水,船晝發夕至,高麗國弱,不能阻金國,故此使其得逞。”蔡京說到這,眉宇微微一擡:“此事皇城司未曾報禀陛下麽?”
趙佶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而滿朝文武則是吸了口氣:不愧是蔡太師,這一記神補刀,莫說皇城司,就是趙楷,也要爲此吃挂落了。
真正和國家大政有關的消息沒有打聽到,卻盡盯着大臣們内院使勁,皇城司的存在意義,實在是有限!
“依卿之意,周铨此言是否爲真?”趙佶面無表情地道。
“老臣之見,官家當遣使者,前去調停諸國,令其不得妄動刀兵,以免民生被害——若周铨所言是真,區區一東海縣侯之爵,難酬其功,便是郡侯、郡伯,亦不爲過!”
衆人都知道,若周铨說的是真的,他占據下關之舉,讓大宋在接下來的調停談判中處于極爲優勢的位置,大宋甚至可能不需要調動大軍,就能從日本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如此大功,封王都可,何況縣侯?
關鍵是,這邊皇城司要說人家謀逆,那邊人家在爲國拼命立功!
此時蔡京說出此事,當真是大師級高手的神補刀,可以說,皇城司至少十年都别想再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