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町其實不是一座大町,隻是一座因爲港口存在而發展起來的小港町,但現在,町裏顯得異常繁榮,那些來自宋國的人到來後,在帶來了恐懼的同時,也帶來了大量的宋人銅錢,還有那些老爺們手中才會有的亮閃閃的銀圓。
被稱爲日吉丸的日本小孩,此時貼在牆邊上,回頭向着他老娘笑了笑:“我去看看能不能在宋人那裏找到活兒。”
這厮已經十七歲了,但是身材矮小,看上去隻有十三歲,他老娘知道他好吃懶作,哪裏是想去宋人那裏找活幹,更大的可能是去宋人那兒裝扮小孩乞讨。那些宋人武士老爺,雖然殺起人來不手軟,可是如果聽話的話,他們總是很大方的。
而且他們對少年孩童,總是帶着幾分善意。
隻不過,自家兒子用欺瞞手段獲得的善意,若是被識破的話,下場隻會更慘!
“别去,别去!”老娘在後邊叫道。
日吉丸揮了揮手,滿臉笑嘻嘻的神情,腳步卻毫不停留,飛快地跑走了。
他老娘有心想追,卻怎麽也追不上,隻能流着淚,回到破敗的家中爲他擔心。
大田町并不大,日吉丸很快就到了他的目的地。
“今日要給你們說的,是爲何日本如此貧窮……”
坐在石頭上、木樁上,足足有幾十個孩童,都是大田困的貧民子弟,從十一二歲到十五歲不等。日吉丸就是靠着個頭矮小象隻猴子,才混了進來。他在門口恭恭敬敬向說話的人鞠了個躬,然後悄然無聲地在人群最後排坐下,開始仔細聽着對方說話。
“日本的平民百姓,之所以貧窮,并不是你們不夠勤勞,你們的父母,哪一個不是天不亮就出門幹活,太陽下山才能疲憊地回來?也不是因爲你們不夠節儉,你們身上穿的衣服,哪個不是補丁打着補丁,你們當中許多人,吃過飯團的次數屈指可數……你們知道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麽嗎?”
“公卿老爺!公卿老爺!公卿老爺!”周圍的少年們一片呼聲,包括日吉丸都是如此。
這段時日,他們天天來聽課,早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正是,根源就是你們的公卿老爺,他們坐在平安京中享受榮華富貴,但他們吃的喝的穿的,都要你們供養。如果他能夠好好地管理你們,幫助你們,庇護你們,那麽你們供養他們也是正常,但他們呢,卻隻是派出代官來,代官到了這裏,要替他們搜刮你們,還要替自己再搜刮一份,所以你們不是說,受領跌個跟鬥也要抓把土麽?”
衆人都笑了起來,沒有想到,這個宋國人對他們日本的民間諺語也這麽熟悉,大夥都覺得很親切。
“公卿、代官,這是兩座大山,那還有第三座,你們知道是誰麽?”說話的宋國人又問道。
“是……”大夥都面面相觑。
“那麽是誰讓公卿老爺和代官騎在你們頭上,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還要打你們罵你們,讓你們子子孫孫,都沒有出頭之路!”
“是朝廷!”日吉丸忍不住道。
坐在上面的宋國人點了點頭:“就是你們的朝廷!那麽,你們覺得,誰最能代表朝廷?”
衆人相互對望,沒有人作聲,畢竟那名字在日本還是禁忌。
還是日吉丸,他忍不住說道:“天皇!”
“是,天皇!”宋國人一擊掌道:“公卿是天皇任命,世代繼承,代官是公卿們委派的,如狼似虎,至于你們,有沒有出頭之日?”
當然是沒有的,在日本,一介平民,想要爬上去,難比登天。
“難道說你們宋國就會好些麽?”也有人覺得不服氣。
“宋國當然要好,好得太多,我們沒有天皇,我們隻有皇帝,如果皇帝昏聩,我們的大臣可以罵他,甚至廢黜他!我們的公卿,不是因爲他祖上是公卿,他就能夠當公卿,而是通過讀書、學習和公開的考試選拔出來的,他的父親可能是農夫,可能是一個小市民,可能窮得什麽都沒有,但通過努力,他的子孫可以成爲大官!我們沒有代官,地方官員,是朝廷從考試中選擇人才任命……”
在那宋人的口中,大宋,簡直就是理想國度,世界的燈塔,人類希望國之所在!聽得這些日本孩童們如癡如醉,一個個都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也在這希望國中,該會是什麽模樣。
也應該可以當一個大官吧……
也能夠入朝成爲公卿吧……
甚至也可以成爲,能夠廢黜皇帝的宰執大臣吧……
日吉丸眼中閃閃發光,全是向往之色,然後那人又擺了擺手:“今天你們來了,我要先教你們十個漢字,漢字乃是最完美的文字,若非如此,中原也不會成爲最好的國度……”
好一會兒之後,一堂課結束,那人親自給每個來此的孩童都發了食物,包括一塊烙餅、一個小飯團還有三枚糖果:“烙餅和飯團,你們在這裏吃掉,糖果記得該怎麽處理嗎?”
“自己吃一顆,剩餘的交給家裏的大人,讓他們也嘗嘗什麽是甜蜜的滋味!”這一次不是日吉丸,而是别的孩童大叫出聲。
日吉丸每次都是将糖果自己吃了,可是一顆都沒有給他老娘留下。
他分到糖果之後,倒沒有忘記得那人說了聲謝謝,不過才直起身,他發現那人神情有些古怪,然後向着自己行禮。
這讓日吉丸吓了一大跳,片刻後醒悟過來,回頭望去,隻見他們講課的小院子外邊,不知何時,出現了幾個宋人的身影。
這幾個宋人,都穿着筆挺的制服,看上去極爲幹淨利落,而且一個個精神抖擻,讓人看了就心生羨慕。
“九河道長!”周铨在門口,向着這個舌爛蓮花的道人行禮。
這位九河道長,可是在流求曆練出來了,論及給當地土著洗腦,誰也比不過他。
此前林靈素病重,九河從流求返回探望,聞說葉楚要來日本,他立刻自告奮勇,要跟着來日本。他極有語言天賦,在濟州時就學會了高麗語與日本語,因此到這邊來,說起話來日本人都能聽得懂。
周铨給了他一整套的日本資料,還在船上,他就拟出了日本“三座大山”的說法。
兩人見禮已畢,九河将這些日本少年都放走,然後笑道:“制置如何有空來我這裏。”
“我剛到,聽聞道長在此上課,故此趕來旁聽,葉楚、韓世忠和宋行風他們可以用刀槍打下這片土地,我委派的文吏可以治理此地,但要想鞏固這邊的統治,須得靠道長呢!”
“哈哈哈哈……”九河道人對周铨的誇贊,也不謙遜地接受了,他自己有些意氣飛揚,每次在教育土著、給土著洗腦的過程中,他總能得到無與倫比的滿足感。
“隻不過這邊隻有些小孩子,道長這是從娃娃抓起?”見他這模樣,周铨調侃了一句。
兩人甚是熟悉,彼此間也偶爾開開玩笑,九河道人是林靈素的弟子,也得了林靈素的交待,道門想要興盛,非得交好眼前這年輕人不可。因此他不以爲意:“我倒也想多招些大人來,隻不過這些日本人,順民當慣了,聽我所說聽不進去啊。”
“畢竟沒有陳勝吳廣。”周铨點點頭。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沒有這樣的首創之人,自然就以順民居多了。雖然日本人也會偶爾鬧點暴動什麽的,但放在中國,這隻能算是騷動——而且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有某派權貴煽動挑事,他們才會如此。
“所以我想了點辦法,把這些孩童們召來,他們會把糖帶回去,想來家長就會問他們在這裏聽了什麽,雖然間接了些,日積月累之下,遲早他們會受影響的。”
他二人一邊對話,一邊繞着九河的道觀走了一圈。因爲葉楚等奪占此處的時間并不久,所謂的道觀,其實是當地人的神社。原本神社的住持被遼人殺了,九河道人來此之後,拆了神像,換上三清牌位,便算是道觀了。
“道長在這裏呆了些時日,覺得……此地我們可以久占麽?”周铨問道。
之所以遲遲未對日本動手,而且想方設法要将大宋的權貴全都綁上來,周铨是有所擔憂的。
雖然中國人稱日本爲小日本,但放到歐洲去,無論是人口還是領土面積,都是妥妥的大國,英德二國,面積都沒有它大!即使是此時,其人口數量也是不少,東海商會目前的人力有限,若是這裏變成一團沼澤,會将東海商會有限的力量陷入進去,影響周铨的計劃。
“久占沒有問題,但要奪取,恐怕有些艱難,非是一代人能成。”九河道人低聲道:“日本人不介意他們頭頂上坐着的是哪位主人,但是,他們貌似溫順,實則不臣,而且他們太會學習了,我恐不須一代人,他們就能學得我們的東西,學成之後,必反噬其主……”
九河的話還沒有落,就看到不遠處,一個猴頭猴腦的日本人被周铨的衛士抓住,看起來他是想接近周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