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僻遠,朝廷委派官吏艱難,你若獻土,雖然看似歸了朝廷,實際上還不是你這大理國王說了算?隻須運作得當,朝廷得其名,你得其實,有何不可?”周铨說到這,心裏有些快意,讓你這大叔要死要活的耍賴:“咱們換過來一想,若是高氏有這樣的機會,你說他們會不會同意?”
那還用說,若高氏有機會成爲真正的雲南王,怎麽會不同意?
段和譽心中覺得陰冷可怕,再看周铨時,這位貌似親和的年輕貴官,仿佛變成了擇人而噬的野獸。
這一刻,段和譽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與虎謀皮。
周铨與其說是在向他獻計,不如說是在警告他。
大理内讧,那麽雙方必然會求取外援,而大宋是他們最近也實力最強的外援。段氏和高氏中的任何一方,隻要獲得大宋支持,就可以徹底壓制住對方。
但那樣的結果,會是引狼入室。
段和譽心中滿是後悔,巴不得自己從未向周铨提出過問題。
周铨撇着嘴笑了一下,對方的這點心思,他如何能不知曉?
隻不過既然提起了,他當然要指點對方一條明路。
是真正的明路。
“太祖皇帝時,南唐遣使入貢,希望太祖罷兵,彼時太祖曾有一言,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大理,中原卧榻之側也,段王爺,無論你來或不來,大宋都在這裏,隻待掃平北方,必會轉首南下。此時王爺獻土,尚不失富貴,彼時大軍臨逼,恐欲爲階下囚而不得啊。”
周铨這赤果果的威脅,讓旁邊的苗仲先開始流汗了。
人家段和譽是問如何延續國祚、鞏固江山,結果到了周铨口中,就變成這模樣了。
段和譽面上抽了抽,苦笑道:“我大理傳國亦有不短,與中原一向交好,當不至于此。況且山高水長,等閑大兵亦無路可入大理。”
周铨失聲笑道:“王爺,此前交好,那是因爲中原未曾一統,又有遼夏這強鄰在側,如今夏國已滅,遼國半殘,而大理則君臣不和諸部叛亂,隻怕不須中原大軍入内,便有人開門相迎了!時移事易,段王爺,你不有拿老眼光看問題。依我愚見,反正都是納貢稱臣,你不過是更近一步罷了,你可以争取更好更多的利益,卻阻止不了此事。”
段和譽仿佛老了十歲一般,他以手掩額,好一會兒,又向周铨拜倒:“周師,還請垂憐大理百萬部民……”
“我說了,上策就是獻土内附,如此朝廷不吝于封賞,莫說大理國王,就是雲南王也未必可知,而大理百姓,自此亦爲大宋之民,凡宋人所有,大理百姓皆有之!中策便是禅位于高氏,如此大理内部不争,或可多支撐十年八載,不過待大宋無北面之患時,大理便有滅國之憂了!至于下策,段王爺回國之後,可以退位出家,傳位于子侄,如此王爺本人再無負累,至于兒孫何等際遇,你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周铨直接打消了段和譽的僥幸心理,他一聲長歎,向周铨拱了拱手,不再追問了。
雖是不再追問,可在他心中,卻是反複琢磨着周铨的話。
若是大宋真擊敗了遼國,北面再無憂患,肯定會号令吐蕃諸部,使其自西北攻入大理,而自己出兵劍南,或者自廣西用兵,三面夾擊之下,大理将面臨極大的壓力。
若國中君臣同欲、上下一心,段和譽還有信心同跋山涉水來的宋人較量一番,可是現在,段、高二姓貌合神離,三十七部叛亂不停,他拿什麽去和大宋争鬥?
隻靠着他段家,能拼湊出兩萬士兵就了不起,那還是在接下來一年不種地的情形下。但宋人呢,僅一路之地,就可以湊出十萬廂軍,也不必打,拖都将大理拖死。
這麽一想,段和譽不得不承認,周铨所說的上策,還真是最好的選擇。
反正現在大理,也不是他這位國王說了算,将戶籍田地獻出來,從大宋換取更好的條件和禮遇,他所得,隻會比現在更多,而不會更少。
此事關系到一國存亡,自然不會輕易做出決定。段和譽也隻是将周铨的話記在心中,他在徐州準備呆個三五日,稍作歇息,便又出發向海州。
他北上之時,是從湖南而來,但南下時卻換了條路,準備自海州出海,經杭、明、泉、廣等州,抵達欽州,再改作陸路,進入大理。即使是如今,大宋海運空前發達,他這樣一行,也需要近半年時間,才能夠返回故都。
但在遊黃樓的次日他再尋周铨時,卻找不到人了。
周铨連夜趕到狄丘,既檢查了鐵路的情形,更重要的是來狄丘查看幾項研究的進展。
“于公何在?”在龍川别院,周铨向父親問道。
此時的周傥,不再是京師中的小吏,面上的江湖氣息已無多少,取而代之的是久居上位後的威嚴穩重。不過在兒子面前,他的這種威嚴穩重剩不了多少,一聽到兒子不是問候自己,而是先問于湯臣那老頭兒,當下瞪眼道:“你這厮好不曉性,百善孝爲先,不先問候老子我,卻去問别人?”
“好好,是兒子我錯了,老爹你身體還好否?”周铨自知理虧,笑着說道。
“有什麽好的,當老子的被你這當兒子的支使得團團轉,有家難歸,與你娘也不能團圓,你說有什麽好的!”周傥沒好氣地說道。
這是他們父子一直以來心中不滿的一件事情,最初時他們出京,沒有自己的基業,因此不曾将周母和師師接過來。到後來他們基業已成之時,再要接周母和師師出來,朝廷卻總是百般阻撓,隐隐有将周母和師師留于京中爲質之意。
“快了,快則一年,慢則兩載,咱們全家便可團聚,那時咱們就能真正做到,不看任何人臉色行事。”周铨略一猶豫,低聲說道。
“果真如此?”周傥神情一凝。
周铨點了點頭,父子倆對視一眼,周傥想到兄長周侗的警告,心中又覺得有些茫然。
自己這般幫着兒子,終究是對還是錯?
“于老爺子那邊是關鍵,若是于老爺子所謀之事得成,便是離了朝廷,我們也不懼,故此我一來便問他。”周铨又低聲道。
“蒸汽機?”
此事瞞着别人,卻不能瞞着周傥,大量的鋼鐵,還有許多原本可以用在别處的匠人,都被派到了這個項目之上。
“正是……”
“那抽水的玩意兒,真不知道你爲何如此重視!”周傥嘟囔了一聲。
四年之前,周铨将蒸汽機的事情說與于湯臣聽之後,于湯臣對此極感興趣,因爲周铨說這是一件将會改變天下的重要發明。換别人這樣說,于湯臣會當作是大言,可周铨這樣說,他卻不敢等閑視之。
更何況,這幾年間,周铨投入到蒸汽機研究一的人力物力,幾乎可以說是不計成本。
于湯臣曾在蘇頌手下參與水運儀向台之工程,學得了工程協調、統籌的一些管理技巧,再加上周铨時不時過問,即使是如此,蒸汽機的研究,也是一波三折。僅爆炸,就發生過四次,第一次時,因爲匠人未能嚴格執行周铨所拟的安全措施,造成了兩死四傷。
但如今,終于出了成果。
隻不過蒸汽機最初的利用,卻是用在了礦山之中。随着利國監生産規模的擴大,礦石需求也迅速增加,原本的淺層礦脈,已經不足以供應利國監生産所需,無論是煤礦還是鐵礦皆是如此,因此,憑借火藥向地下更深處掏礦,就成了唯一選擇,而地下的積水和如何将礦石從深處吊出,又成了難題。蒸汽機在研制出來的第一個應用,便用在了這裏。
周傥口中說蒸汽機隻是個抽水的玩意兒,但見周铨如此重視,還是和他一起,來到了于湯臣處。
這老爺子已經年近六旬,一直在太史局中當個小官兒,長期不得志,如今到了徐州,挂名在利國監,官已經升到了正六品,拿朝廷一份薪俸,還從周铨這裏得到五倍于朝廷薪俸的工資,再加上數量龐大的研究經費。因此,他早就覺得此間樂不思蜀,将京師扔到爪哇國去了。
甚至連周铨過來探望,他都有些不高興,時不時看着座鍾:“制置若沒有别的事情,我就要去礦洞裏看蒸汽機了!”
“我陪你去看。”周铨笑道。
隻不過與他才走出沒多遠,便有信使匆匆趕了過來:“制置,濟州來信,說是金國、高麗與遼國,突然在日本登陸了!”
周铨頓時愣住了。
遼國和高麗現在的情況都不太好,共同面對着金國的大壓力,所以雖然周铨早就得到了消息,說是遼、高麗似乎都有意于日本的金山,卻對此不以爲然,總覺得此事不靠譜。
而且他在遼國内部,也有自己的眼線,卻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至于女真兀術的野心,周铨更是嗤之以鼻,覺得不可能實現。
“遼國或許與金達成了密約,甚至可能還包括高麗,此三國聯手,共謀日本……該死,他們這是想在我的碗裏搶食!”
心念電轉一下,周铨有一種自己的勞動成果被人奪去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