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蔡行面無表情地将四骈八骊的公文在他們二人面前念完之後,兩人頓時就慌了。
“蔡伴使,蔡學士,這是怎麽回事?”平忠盛不敢接這滿是訓斥話語的國書,拉着蔡行的袖子惶急地問道。
“何事?我國商人将你們日本告了,當真是好大的膽子,連我天朝的商船也敢劫掠攔截,你們整個國家,都是海賊當政麽,你們那個什麽白河法皇,改個名字叫白河海賊王算了!”
蔡行劈頭一句,将國書擲在平忠盛懷裏,轉身就走。
出門時他停下回頭:“朝廷的意思,限爾等三日之内,離開京師,會有官兵押送,讓爾等在最短時間抵達海州,到時由東海制置使周铨,遣船送你們回過,希望你們回國之後,按照我朝國書之言,交出嫌犯,給出賠償,若不如此……夏國便是汝國前車之鑒!好自爲之吧!”
一聲好自爲之,将平忠盛打入了深淵深處。
他此次出使,構想了許多結果,甚至想過此行不利,卻能乘機與大宋搭上關系。歸根到底,他此次出使爲的是平氏和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爲了天皇或者日本。
但現在,結果卻是比他想到的最差的還差,這讓他回去之後,怎麽樣向白河法皇交待?
平忠盛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源爲義看着他,心中滿是厭惡。
他二人原本隻是前來試探的小卒,以他們的品秩官職,根本不足以充當正式的使臣,若非平忠盛心大,非要制造一個大新聞,他們此行本可以輕輕松松。
結果鬧成這模樣!
“起來,起來!”他厲聲喝斥:“你是平氏的家主,體面點!”
平忠盛擡起頭,臉上露出猙獰之色:“爲義,璋子公主的事情,是不是你洩露給周铨的,我記得,當初就隻有你在徐州受到禮遇,我們全部住在牢中!”
這厮在這個時候,倒聰明起來,源爲義可不敢承認此事:“胡說,當時我是被單獨關押,比你們還慘!”
“可是我們再見你時,你白白胖胖,分明是吃得好喝得好!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們這次出使,最大的問題就出在你身上,源爲義,你就等着吧!”
“是你自己的愚蠢自大,害得我們出使沒有達成目标,反而激起了宋國朝廷的怒火,你現在想把責任推卸到我頭上來嗎!”
“就是你!”
“是你自己!”
砰!
砰!
當他們的随從聽得聲音不對,趕來相勸之時,兩人已經撕扯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腳,都打得鼻青臉腫。
好在他們的佩刀都被取下了,否則就這麽打起來,恐怕都要拔刀相向了。
無論他們樂不樂意,都得乖乖地離開京師,而且全程都有大宋官兵押送,仿佛是囚犯一般。
到得海州,又被關了十餘日,終于有合适的船時,他們這個使團被塞在最陰濕的底艙中,每日吃的是水手們吃剩的食物,在海上飄了好幾天,都快悶出病來,又抵達了濟州五國城。
這二人已經徹底撕破了臉,每日就是争吵,吵到最後,必然是拳腳相向,最初時随從們還會相勸,可見得多了,特别是被他二人打了幾回,随從們連勸都不勸了。
不過到了五國城,他們下了商船之後,卻看到一人站在碼頭,似乎是在迎接他們。
此人他們并不認識,但在他身上,二人感覺到與董長青有幾分相似的氣質。
正是白先鋒。
“誰是源爲義?”隔着老遠,白先鋒就嗅到這夥日本人身上的臭氣,簡直比豬欄裏的豬都要難聞,他眉頭一皺問道。
“我就是源爲義!”源爲義聽得通譯相問,沒好氣地回應道。
他在這次出使中也吃了不少苦頭,原本以爲可以投靠周铨,靠出賣白河法皇來換取自己家族的私利,結果卻和平忠盛一起被折騰,這個時候也已經灰心喪氣了。
“你就是源爲義……如柏兄……就是董長青,你記得吧,他将你的事情告訴我了,我這邊爲你安排了住處,你随我來吧。”白先鋒道。
源爲義愣了一下,旁邊的平忠盛這次反應得更快,猛然跳過來:“果然,是你出賣了我們,若不你出賣了我們,爲何你得禮遇優待?”
“分明是你的愚蠢害了我們!”源爲義大怒,将他一把推開。
兩人又要扭打于一處,但跟随白先鋒而來的巡捕一頓亂棍,直接将兩人打開。
“你等着,回國之後,我會讓你身死族滅!”平忠盛在後大叫,聲音中滿是恨意。
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成的關鍵,在他看來,就在于源爲義的出賣上。
源爲義回望一眼,目光冰冷,讓平忠盛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
緊接着他也确實要被澆涼水,因爲白先鋒下令道:“這些日本使臣在船上是怎麽呆的,一個個臭氣熏天,帶他們去洗漱,用大毛刷子狠狠刷幾遍,莫要起了疾疫害了别人!”
平忠盛等人被趕去清洗,此時雖然已經過了春節,可是水溫還不算高,他們被趕入海水之中,然後再用淡水清洗,一個個凍得直哆嗦。
好不容易解脫之後,衆人被引到了館驿。
畢竟是外交使臣,周铨雖然看不上他們,但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他也懶得用小伎倆去難爲他們。平忠盛他們住的館驿肯定是不如耶律大石來時所居,但是比起船上要好得多了。
而且讓平忠盛吃驚的是,住了兩天之後,源爲義一臉怪異地跑了過來。
“喲,這不是源君嗎,你既然已經投靠了明主,背棄了自己的國家,怎麽又來和我們湊在一起了?”一看到源爲義,平忠盛氣就不打一處來,冷聲說道。
“蠢貨,有一個重要消息,本來我是想和你這蠢貨商量的,但現在看來,沒有必要了!”源爲義哼了一聲:“明天有商船回日本,我們随船動身!”
重要的消息肯定不是商船的消息,平忠盛心念一轉,此次外交失利,雖然他認爲根本原因是源爲義洩露了璋子的秘事,但他這個正使,肯定也難辭其咎,若是有什麽消息能夠彌補,他願意爲此付出任何代價!
“源君,你究竟是日本人,别忘了這一點,我們平氏與你們源氏,世代聯姻通好,就算你跟随了關白,我追随了法皇,我們兩家,仍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你就算不念着國,也樣念着家族傳承!”
見到這種情形下,平忠盛仍然帶着傲意,源爲義冷笑不語。
他目光閃動,自顧自尋了間客舍住了,任平忠盛如何在耳邊聒噪,卻仍然不語。
平忠盛急了。
他們得這樣一個結果回去,源爲義會受追究,平忠盛自己也罪責難逃。因此他趕走随從,将門關上,屋子裏隻剩餘他與源爲義兩人時,他沉聲道:“源君,你究竟想要什麽?”
“不是我想要什麽,而是你想要什麽。”源爲義冷眼道。
“源太我會讓他改姓。”好一會兒,平忠盛道。
源太是爲義堂弟,比他更有資格繼承源氏棟梁,源爲義對其面上關懷,實際上極爲猜忌,甚至更在被流放的源義綱之上。平忠盛收容源太在自己莊園之中,一是因爲他是源太的親舅,二也是爲了控制一枚能夠限制源氏的棋子。
“高麗人與遼國人合作,準備攻打我國,據說新近崛起的金國人,也有這個計劃。”源爲義沉默了好一會兒,将自己從宋人那探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這消息象是晴天霹靂,震得平忠盛腦子裏全是嗡嗡的聲響。
但旋即,平忠盛幾乎喜極而泣。
不僅僅是因爲戰争将起,他這樣的武士家族将會更有地位,更是因爲,這麽多壞消息在一起,宋國的訓斥翻臉,倒不顯得太壞了。
“爲義,回去之後,我們該如何禀報,現在得商量一下了,打聽到這個消息,是你的大功,想來無論是法皇還是關白那邊,都會很重視!”平忠盛抛出一個誘餌。
源爲義卻隻有冷笑,東海商會許下的好處,在他看來,可比起法皇給的好得多,就是一向對他關照有加的攝政關白,這一次如果不能聰明一點,源爲義也顧不上他了!
“忠盛,高麗倒還罷了,一向隻會吹噓,想想遼、金吧,再加上大宋,這是一道對日本的包圍網!大宋我們是親眼見過了,遼在很長時間内都能壓制大宋,國力絕對不遜色于它。金是新近崛起的蠻人國度,曾經擊敗過遼國七十萬大軍,也打得高麗人幾乎遷都躲避!”源爲義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
哪怕他并沒有多少國家觀念,将自己個人和家族私利遠遠放在國家之上,但一細想起日本将面臨的局面,仍然感到絕望!
仿佛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再加上高麗這個湊數的,一起聯手要與日本爲敵!
日本将面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同時,他心中暗自堅定,一定要完成好東海商會交給的任務,抱緊大宋這條大粗腿,讓自己的家族能在這次瓜分日本的狂潮中,分得一杯殘羹冷炙!
平忠盛的目光也閃了閃,他臉上堆着笑:“爲義,你能不能向濟州島進言,允許我們在這裏多留幾天,好生休養一番,特别是允許我們帶些濟州的特産回去?”
他心裏此時也有了一個主意,隻不過,如同源爲義不會将内心的真實想法說與他聽一樣,他同樣也不會将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源爲義。
源爲義能找外人的大腿抱,他們平氏,爲什麽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