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最初時小段時間起了些矛盾之外,後來苗仲先唯周铨馬首是瞻,無論是在棉花種植推廣上,還是在流民遷入徐州上,他都全力配合,可以說,這貪官一但做起實事來,看在錢的份上,比起清官還能幹。
“大事不好啊,制置,這半年來,進入徐州的流民越來越多,我着人計算過,如今徐州下置各縣,除了利國監之外,尚有流民八萬餘人。下官看到這數字便知道情形不對,再着人去鄰近各州打聽,發覺京東兩路各州,隐隐已有流民蜂起之勢,除了海州之外,幾乎鄰近各州失地的百姓,都有意來徐……制置,這可不是前兩年來的那幾萬人,以下官估算,總數當在三至五十萬人,甚至更多……萬一有不法之徒,居中高呼,必生大亂!”
苗仲先說到這,臉色有些發苦,看了周铨一眼:“制置,有老大人在此,平亂不難,但如今局面大好,給這群亂民壞了,下官可是吃罪不起啊。”
這厮是真慌了。
這幾年間,流入徐州的流民太多了,每年都有數萬。這些人大多數被利國監和彭城所吸納,直接間接爲狄丘的工業發展服務。在攤丁入畝之後,人口增加并不意味着要多收賦稅,因此苗仲先對此隻能說是給予方便,卻并不是很熱衷。
如今有更多的流民要湧來,而且他派出的人探明,這些流民背後,隐約似乎有梁山寨在使力氣,苗仲先當真慌了。
在他看來,如今徐州的局面大好,他隻要能再任一任,便能給自己攢下一座銀山來,再要那麽多閑雜人手做幹什麽!
“你怕什麽,來多少人,我收多少人,你隻管接住,莫讓他們饑凍而死就行!還是老規矩,來的人,先放在徐州,待我分别選用,你安排好食宿,錢糧不足,來狄丘支取就是!”
“制置,小爺,那是三五十萬,而且百姓心思我再清楚不過,一人爲首,衆必從之,來得三五十萬,跟着可能就來百萬,如今兩路的情形,小爺你比我清楚,咱們維持住如今局面,再賺個幾年安穩錢有何不好,小爺你何必如此勇猛精進?”苗仲先一急之下,把自己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周铨盯着他好一會兒,然後慢慢一笑:“若你不願意做,我換個人做就是。”
這一下,苗仲先險些哭了出來。
他哪裏不願意做,他願意做得緊!
且不說在這裏,什麽玻璃燈、座鍾之類的新先物什總有人先給他送來,就說這兩年,他在徐州各項爲狄丘配套的産業中收得幹股,每年給他的收入,就在兩萬貫以上!
換哪個地方去當官,能一年賺兩萬貫錢——不,應該說是兩萬貫銀圓,如今銀圓在中大額交易上,可比銅錢受歡迎得多。而徐州境内,所有官吏俸祿,全部是以銀圓發放,因爲所有礦山、場坊交稅,也都是以銀圓支付。
“小爺,小爺,非是下官不願意做,實在是難做,小爺不給下官一個底,下官不知如何去做啊!”苗仲先泫然欲泣,老男人用一種幽怨的目光看着周铨。
周铨垂着眼睑,微微思考了片刻。
如果真想換人,現在确實是個機會。但是周铨夾袋裏人才缺少,能象苗仲先這般,死要錢不顧臉的,還真不多。
這厮貪财,但能力是有的。大量流民湧入徐州,準備和安撫工作,他做得還是非常漂亮。
“他們在這你隻是打個轉兒,轉身就會去海州,你做好轉運事宜即可。”周铨道。
“海州?那邊這兩年收容的人手,不比我這少多少吧?”
“蘇太守比你能幹,這兩年收容的人,比起徐州還要多出萬餘人。”周铨哼了一聲。
蘇邁爲人樸實,隻要能說服他,他就會盡力去做事。比起苗仲先,他機變有所不足,但勤勉猶有過之。海州如今發展的速度,勝過彭城,僅亞于狄丘,多虧了此人功勞。
海州的幾大産業,一是棉紡織,二是曬鹽,三是造船,四是玻璃制造,五是食品加工,六是漁業,七則是海洋航運,這些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勞力密集産業。故此這幾年,海州也收納了不少工人,僅造船業,海州如今從業者的人數就多達六千以上,正是這許多人,才讓海州船場的海船以平均十日一艘的速度在下水。
這可不是河溝裏的小船,而是能出得遠洋的大船,小的也可載五百石,大的足有萬石!
如今從高麗、濟州來海州的最重要貨物之一,就是造船的大木料,而且海州船場已經在摸索使用鋼鐵充當龍骨的造船之法。
“他再比下官能幹,也收容不得這幾十萬人!”苗仲先這下子真急了。
“誰說收容在此,在海州也隻是暫留,接下來就是去流求。”
“流求……那似乎不是大宋之土啊……”苗仲先喃喃地道。
“自古以來,就是華夏之地,你沒聽說過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周铨哼了一聲:“幾十萬人不可能一齊來,還不是零零散散幾日幾百明日幾百,你們接好人,在自己手中莫出問題即可,出了海就與你們無關了!”
苗仲先隻能應是,然後離去。旁邊的嶽飛聽得他們二人的對話,眼睛有些發直,愣愣地看着周铨:“數十萬人的身家性命,哥哥就如此決斷,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周铨微微歎了口氣:“你這一路行來,自己也看到了,這些百姓若沒有一個營生,就隻能餓死,但徐州與海州已經到了極限,總得給他們尋個出路。别人不管,我得管。”
“别人不管,我得管。”
這七字周铨說出來,是真心實意,讓嶽飛不禁默然。
恩師懷疑周铨會走上歧途,可僅這一句話,便可敵過恩師的千般懷疑了。
想到這,嶽飛又問:“哥哥如何管法?”
“賢弟可知發生此等事情的根源在何處麽?”
“哥哥不是說過,因爲你一力暢導工業,帶得農業從分散的小農田,向集中的大農莊發展,故此使得原本的小農失地麽?”
“那是根源,但最重要的根源還是人多地少。若是有足夠之地,何愁百姓無田可耕?你知道我大宋如今有多少人口麽,攤丁入畝之後,隐戶由明轉戶,在冊人口大增,我大宋如今有戶二千零八十八萬,人口一萬萬一千二百七十五萬!這許多人口,而百五十年前,大宋才多少人?六百五十萬戶、三千餘萬人罷了!”
“百五十年,人口長了近四倍,耕地卻未長數倍,鵬舉,你說,多出的這些人口怎麽辦?”
嶽飛哪裏知道多出來的人口怎麽辦,他出生成長在湯陰,随周侗在中原遊曆,所到之處,皆是人口繁茂之所。
“雖然廣南、荊湖還有江西,尚有土地可供開墾,但這些地方又能容納多少人?人口隻會越來越多,鵬舉,你知道我在京師做的最得意之事是什麽麽?”
周铨話鋒一轉,嶽飛有些跟不上:“兄長請說。”
“是請了禦醫中的婦科、兒科聖手,加上新門瓦子邊上的助産朱婆婆等著名穩婆,研制出了一系列婦人生産器械和穩婆操作規則。如今試行一年,原本婦人産子,乃是過鬼門關,十個中要死一兩個,如今母嬰死亡大降,百人中也隻死數人……鵬舉,此事你知道有何等意義麽?”
“自是兄長至善之舉!”嶽飛還從未聽到此事,但想來周铨不會騙他。
“意味着人口增長更多,甚至數倍于前,此前一百五十年,我大宋人口增長四倍,今後可能隻要一百年,甚至五十年,人口就增長三四倍!人與耕地之争,必然會越來越激烈。加之田地兼并,乃是必然,越來越多的人口,越來越少的耕地,除去饑馑戰亂,你想得到其餘方法來解決此難題麽?”
嶽飛悚然驚道:“不是黃巾,便是黃巢!”
他這段時間裏看了不少書,雖然少年心性,還隻是觀其大略,但确實看進去了。因此當周铨一講述人口激增之後的巨大隐患,他就想到了黃巾與黃巢兩次起義。
這兩次起義之後,都是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人口在戰亂中減少了,問題自然消除了。隻不過,這解決問題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過慘重。
“故此,若不想我華夏百姓死,就隻能對外開疆拓土,我造海船,辦商會,聚财富,皆爲此事。我如今在海外,一是濟州,你也去見過了,相當于咱們大宋本土一州之地,足以容納二三十萬人。二是流求,此乃海外一大島,近乎我大宋一路,幅員廣闊,土地肥沃,物産豐饒,可居千萬人而無饑馑之憂!在流求之東,之南,千裏石塘萬裏長沙之外,猶有大于流求數倍之島,如今尚屬無主之地……鵬舉,此天賜我華夏百姓生息之基業也,如今不取,日後必悔之不及,且易成強敵之棋,爲華夏之患!”
“盡取這些地方,逐其土種,移我漢民,三五十載之後,便成我土矣。我方才說了,總得給我華夏百姓尋個生路,别人不管,我來管,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哪怕爲此舉起屠刀,殺得東海盡赤南洋流丹,也是在所不惜!”
聽得這裏,嶽飛覺得,自己的頭發幾乎都豎了起來!他再無猶豫,揚聲道:“哥哥,我願助你,做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