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寶還沒有回應,便聽得王啓年道。
周铨回過頭去,自他們的來路,煙塵滾滾,人喊馬嘶,确實是有大隊人馬追了過來。
“我等願意去海州!”
那邊李寶拜在水中叫道,他此時并不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什麽别的意義,在近乎走投無路的情形下,周铨願意接納他們,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幸運。
周铨也不知道,自己招攬來的這個李寶,卻是一位水戰的天才,原本他會投入嶽飛麾下,後來歸屬韓世忠,以三千水師大破金人六萬。
得此李寶投靠,周铨心中歡喜,連走幾步,親自入水,不顧泥漿,将他從水中扶起:“我身邊原有一個李寶,就是這位兄弟,今日又添一李寶,當真是麾下雙寶,你二位要多多親近,一起爲這名字争光!”
那邊李寶卻是個機靈會來事的:“這位李寶哥哥比我厲害,從今日起,俺就叫李二寶,免得公子喚人時不方便!”
李寶瞪了他一眼:“那俺就占你的便宜,俺叫李大寶,你以後便是我兄弟了。”
嚴格來說,兩人年紀相當,還不知誰大誰小,不過李寶的面相,确實比對方要老成一些。
大寶、二寶,聽得這二人這樣說話,周铨忍不住樂了起來:“都叫李寶,不過爲了區别,喚你們的時候一個李大寶一個李二寶就是……”
他們說話時,後邊的煙塵滾滾已經趕到。若說李二寶剛才還有些擔憂,如今就半點都不畏懼。鄉下的土财主尚且能包庇幾個殺人截道的大盜,周铨的身份,庇護他們放了幾把火的,算得了什麽大事?
不等那煙塵滾滾中人到,那邊王啓年打了個唿哨,跟着周铨的伴當裏,立刻有人撐出兩面旗幟。
兩旗幟上寫着大字,連在一起就是:朝散大夫徐州觀察使海州沿海制置使上騎都尉開國子賜紫金魚袋周。
此旗一出,那煙塵滾滾頓時止住。
追來的正是禁軍。
好一會兒,禁軍中一軍将硬着頭皮出來:“前方……前方是周制置麽?”
周铨理都不理他,自有王啓年應付:“好笑了,你們氣勢洶洶而來,一個個殺氣騰騰,莫非是要殺官造反麽?”
“對,你們是要殺官造反麽?”李二寶性子活潑,聽得王啓年的話,樂不可支,以前被人這樣喝斥時,對這句話是極爲痛恨的,但如今這樣喝别人,他覺得實在是太快活了。
“殺官造反,殺官造反,你們這是要殺官造反!”
他的兄弟在後嚷嚷起來,往日裏沖他們橫眉豎目的軍漢,如今一個個都低聲下氣,讓人實在解氣。
周铨微微一笑,這些家夥,果然還需要用紀律來約束才是。
不過不急,等到得海州,再往濟州扔個半年,他們就會好得多。
那軍将幹笑了兩聲:“不敢,不敢,我等是奉命來此,聽聞有亂民,怕驚擾了制置老爺……”
“廢話不用多說,回去告訴你家将主,杜公才算是什麽狗東西,在我家制置面前,就是楊戬也得低頭做人!你們這些地方上的文武官吏,莫要太過份,殘民害民不要良心的事情少做,當心我家制置翻臉,那個時候,不掉幾顆腦袋,平不了我家制置心中之怒!”
“掉腦袋,掉腦袋!”李二寶一夥又嚷道。
那軍将滿臉堆着笑:“一定,一定……制置可要小人護送?”
“用不着,辦好你們的事情便行了!”
聽得王啓年這話,那軍将如釋重負,回去喝罵了兩聲,轉眼間,氣勢洶洶而來的禁軍,灰頭土臉地跑回。
路上一小軍官憤憤地道:“此事就如此了結?将主可是應下了那杜員外,若此事能成,杜員外願出五百貫錢犒賞兄弟們呢!”
“蠢物,你知道那位周制置是誰?那是活财神,便是官家天子,也要靠着他發财的,杜員外在他面前,就象一隻狗!我們這等人物,在他面前連狗都不如,若是他肯讓我給他當狗,我立刻四肢着頭汪汪亂叫……奶奶的,什麽賊厮鳥的杜員外,早知是這位,打死我也不來……不對,我早就跑去拍他老人家馬屁,誰還理會杜員外?回去之後,将主隻會誇我,不會怪我!”
說到這,那軍将又幸災樂禍地笑道:“那杜員外要倒楣了,在這京東兩路地界上,還敢得罪活财神,不用周制置他老人家動手,楊戬杜公才就得将他收拾了,否則那麽多棉花賣與誰人?”
東海商會的棉布專利,使得棉花隻能賣給東海商會,雖然商會内部各家也存在競争,但是誰敢不給周铨面子?
對周铨來說,那位杜員外,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他甚至不用自己開口,楊戬和杜公才就會将之處理掉。
但對嶽飛來說,這一路的經曆,讓他甚爲新奇。此前他也曾來回奔波好幾次,甚至遠赴濟州給周铨報信,但都很匆忙,哪裏能象這段時日一樣,沿途看着百姓是如何被逼得離開土地,又如何被誘騙到工場之中的。
這一路上,他對這一切的原因也有所了解,可以說,根源就在于周铨一手推動的東海商會。
他深思周侗曾經說過,擔心周铨誤入歧途的事情,隐隐明白,爲何周侗在最後幾年,竭力将一身本領都傳授給自己。
這一路上來,他的心情都很是壓抑,直到來到利國監,這才緩了過來。
“我好象前不久才來通知伯父,怎麽才數月之間,這裏的情形又不一樣了?”望着狄丘鎮,他吃驚地向周铨問道。
周铨笑道:“那是自然,狄丘這邊,礦山、場坊和商鋪,都得繳稅,哪怕是要繳十分之一的稅,這些礦山、場坊和商鋪,仍然大賺特賺。他們繳的稅收,一部分上繳朝廷國庫,另一部分便用在各處建設上……”
官不修衙是傳統,但是修橋鋪路卻是百姓生活所需,狄丘鎮恐怕是全大宋路面硬化最多的地方,便是京師、海州和五國城都比不得。
而且在短短的數年之間,狄丘的人口,就從最初的六千餘猛增到如今的五萬餘,哪怕當初周铨已經做出了種種規劃,卻也敵不住這人口擴張的規模。
好在此時的人并不嬌嫩,便是十二人擠一間的屋子,他們也能住得。故此那些場坊、礦山,紛紛起了自己的工舍,讓職工聚攏住在一處,既便于管理,也節約了大量的上下工時間。
原本嶽飛以爲,那些走投無路來到這裏的農民,在這兒肯定過着非常緊張的生活,可來到這第一天,他就意識到,自己猜錯了。
當天夜裏,周铨就帶他去看了一場雜劇。嶽飛在鄉間長期居住,并未看過這幾年盛行于京師的這種表演,純粹是跟來看新奇的。路上相詢,才得知周铨在狄丘建了六個劇場、十二座相撲台、八座足球場,再加上各處勾欄瓦子裏的茶樓、酒肆,每日工餘,利國監的工人們,既可以來看别人說唱演戲、角抵相撲,也可以自己去球場裏踢球嬉戲。
那雜劇的名字叫“莽林安笑入利國監”,能容納千餘人的劇場裏幾乎是座無虛席。故事情節很簡單,一個叫林安的農夫,隻因被豪強朱員外看中了妻子,一怒之下打了豪強,然後擺脫豪強派出的追兵,進入利國監,在此與妻團聚,此後夫妻兩個皆在工場裏辛勤勞作,賺出一份家當,然後回鄉接來老父老母,一家團聚美滿。
此時雜劇方興,其實還相當粗糙,但這故事說的卻是利國監許多工人自己的經曆,因此叫好聲不絕,便是嶽飛,也看得時而擔憂裏面歡喜,待最後一家團聚之時,也忍不住巴掌拍個不停了。
“隻是未曾多打那朱員外幾頓,讓人意猶不平!”出來之後,周铨問他感受,他先是誇了幾句,然後說道。
周铨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鵬舉是痛快人。”
“哥哥,那些失地的農夫,到得這邊,真能如林安一般,個個美滿麽?”嶽飛跟在他身邊走了好一會兒,突然駐足,回頭望着周铨,眼睛裏閃閃發亮。
“不能,若是自己好逸惡勞懶惰成性者,恐怕比另處日子更難過。我這邊隻是給了他們一個努力可以獲取美滿的門路,至于能不能走通這條路,還在他們自己。鵬舉,你是明眼人,接下來時日,你不妨自己到各處去問去看,我不約束你,你好生看看利國監這邊的百姓,看看他們是如何生活的。”周铨說到這,有些感慨地道:“說到底,江山社稷的根本,還是百姓,是這些在田野之中在場礦之内辛勤勞作之人。士大夫……若能有益于他們,方可算是士人,隻知居高臨下盤剝欺淩輩,不過是蛀蟲罷了!”
最後一句話深合嶽飛心意,他這一路行來,看到除了宦官之外,一些頗有名聲的士大夫同樣在欺壓百姓,想方設法對百姓剝皮敲髓,其貪婪之相,不遜于趙佶身邊的幸進之輩。
與他們相比,那位砸碎了蘇轼黃樓碑的苗仲先,當真是清廉如水了。
“周制置,周制置!”嶽飛才想到苗仲先,就聽得這位徐州太守氣喘籲籲的聲音。
周铨笑道:“太守這般焦急,莫非是出什麽大事了?”
苗仲先連接頓了幾下腳,喘過氣來之後,一揖到地:“制置,你可回來了,下官盼你回來,可是如久旱盼甘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