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小姑娘年紀還小,卻也知道,一個對她這樣的小人都如此細心溫柔的人,怎麽會胡亂殺人。
分明就是逗她玩的。
因此小姑娘向他做了個鬼臉,又縮回店鋪之中了。
王啓年微微笑了一下,回頭看着自己的伴當們:“都上船吧。”
他們上得碼頭上的一艘大船,看上去,與普通的船工沒有什麽區别。
這些船工爲了省幾文錢的住宿費用,往往都是夜宿船上。
汴京夜晚亦是繁華,即使是掌燈時間,也就是座鍾時間二十點之後,仍然是歌舞聲聞,人行如潮。大約到了二十三點,聲音才稍稍平靜,子夜之後,終于大多數地方都安靜下來,唯有一些勾欄瓦肆,還是弦聲悠揚。
就在這時,十餘條人影,悄然從船上潛入水中,不一會兒,在那艘被盯住的船下,他們浮出頭來。
大冬天裏,這些人以冰冷的汴水裏,多少需要些勇氣。
他們上船之後,船上發出了一些異響,但很快,一艘小船靠了上來。他們紛紛從船中出來,還拖着一個巨大的口袋。
在他們離開之後,沒過多久,那船開始着火了。
因爲夜深人靜,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船上的火勢,直到大火不可遏制,才聽得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京師之中,最怕的災難之一就是火災。故此城中四處都有軍巡鋪,以備不時。但今日軍巡鋪之人來得稍遲了些,畢竟着火的是船,而且就在汴水之中,不虞其火勢上岸。他們趕到時,船已經燒得隻剩一個空殼。
而此時,王啓年已經乘船過了水門,離開京師了。
官府調查的結果很快公布出來:并非失火,乃是故意!随船的商賈行人近三十人盡數燒死,其狀之慘,讓人側目。
再經過沿河關卡調查,這船上除了水手之外,商賈旅人原本有二十九位,但隻找到了其中二十八位的屍體,剩餘一人,消失不見了,他有極大的嫌疑。
此人乃是浙東明州人士,半個月之後,他的屍體,在明州被找到。官府在查抄其老宅之時,卻有了驚人發現!
這個名爲紀闵的死者,竟然是摩尼教徒,他在老宅之中,還暗藏一封書信,這封書信乃是他北上京師前所留,信中内容,說是摩尼教教主,意圖借北上之機,掃除教中不服的高層,将教中産業化爲私有。他是教主親信,奉命行此毒計,因恐被殺人滅口,故此留下此信。若他無事,自會回宅取走信件,若他出了事,朝廷查抄其家時,此信便會落入官府手中。
偏生這封信,又被官府中人洩露出去,雖然信上沒有指明教主是何人,可得此消息的摩尼教徒,幾乎人人自危。
“砰!”
杭州城内一座小宅院中,方臘面色鐵青,又砸碎了一件玻璃杯子。
“還有呢?”他望着面前站的教徒。
那教徒額頭汗水涔涔,顫聲道:“聖公,教中如今人心惶惶,這消息傳得太快,便是想要控制,也控制不住了!”
方臘又想砸玻璃杯子了。
事情到這一地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種種打算,竟然盡數被破壞。
原本想要借刀殺人,讓周铨背負這罵名,自己将教中力量完全整合,清除掉原本忠于陳箍桶的異己,同時想法子将原屬于公中的教産,變爲屬于他們方家的私産。
可是周铨這一手,卻讓他的打算落了空!
不,也不算是落了空,隻是給他制造了很多麻煩,本來可以立刻接手過來的産業,恐怕需要花上一兩年功夫,花費更多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才能将之整在一處。
“你先回去,莫要亂說,也莫要相信那風言風語。那分明就是官府有意傳出來,壞我們教中兄弟情誼!”方臘道。
他已經從初聞消息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口氣和緩,再沒有方才那欲擇人而食的暴虐了。
那位親信總算放安心,小心翼翼退出了門。
“周铨那狗賊太過份,爹爹,反了吧!”他才走,方書就迫不及待地叫道。
“叭!”
一記耳光抽在他的臉上,方臘這才覺得怒氣稍出了些。
小聖公方書捂着臉,這一下,他意識到,他爹是真生氣了。
“蠢貨,蠢不可及,如今反……我怎麽生出你這麽蠢的一個兒子,若非你得罪了周铨,那賊子也不會下此狠手!”
見兒子還認不清形勢,方臘是極度失望的。
此時摩尼教中人心惶惶,方臘可以肯定,隻要他一聲令下說反,立刻就會有不知多少人跑官府去告首去。
以前可以靠陳箍桶的手段,将教中激進派與保守派團結起來,共同謀反,此時誰來擔當這個角色?
唯一的選擇,是忍氣吞聲!
其實方臘心裏,也被憋得幾乎吐出一口老血,可是沒有辦法,他隻有忍,不但要忍,明知這是周铨設計他的,他還不得不陪着笑臉,将另一邊臉送上去被周铨抽打。
“是十四叔辦事不力!”方臘的另一個兒子方毫道。
“與陳十四無關,他已經盡力了,奈何我們低估了周铨小賊的無恥!”方臘擺了擺手,心中微微一動。
他看着方毫,這個次子被看得有些莫明其妙。
“毫兒,有件事情,須得交與你去做。”沉吟許久之後,方臘道。
方毫精神一振。
方臘的這兩個兒子之間關系尚好,但說完全沒有競争,那純是笑談。
此前方書已經多次獨當一面,頗爲摩尼教立過功勞,但方毫因爲年紀尚小,故此從沒有獨立出過任務。
方毫倒沒有想過奪走嫡子之位,但表現得好,以後分家當時,多少能給自己多攢上些。
方書則是臉色微變,不過剛被抽了一記耳光,他也不敢說什麽,隻能将嫉憤的目光隐藏起來。
“爹爹要孩兒去做什麽事情?”方毫又問道。
“聽聞周铨在濟州辦了一所學堂,你去那所學堂求學吧,争取把他的本領學得一分兩分回來。”方臘道。
此話一出,方毫面上就沒有了血色,而方書卻是覺得快意。
竟然是這個任務!
方書方毫并不傻,所謂求學,根本不是這回事,而是去充當人質!
哪怕剛剛被周铨耍了一回,鬧得摩尼教要内讧,可是方臘爲了他的大業,卻還得隐忍下來,而且必須做得比此前更好,比如說,将一個兒子送去充當人質!
“兄長……兄長向來比我聰明……”方毫喃喃地道。
“你兄長得罪過周铨,若是去那裏,少不得要吃苦頭,但你不同!”方臘看了他一眼,目光閃動:“莫要以爲爹爹是害你,你到了周铨手下,好生學,好生做,隻當就是他的伴當!周铨喜歡在用少年人當自己的伴當,在他身邊,不難有出頭之日。日後無論是回來幫爹爹,還是……還是有什麽意外,你就專心爲周铨效力,咱們家,都有一條退路!”
“爹爹?”方毫還是不解。
“若聖教不舉事,咱們家當個富家翁,這家産大多數還不是你哥哥的,你能落得多少,何如在周铨身邊,隻要學得一分兩分本領,便遠勝過咱們家業了!若是聖教被逼得舉事,成功,你少不得一個王侯之位,失敗……你在周铨身邊,也算是爲我和你哥哥留條血脈。”
方臘此話,多少有些頹廢,方書吃驚地望着父親,臉上的疼痛感也沒有此前那麽強烈了。
他猶自記得,父親下狠心将教内激進派送往京師時,那枭雄本色,是何等讓人心折,看似退讓,實際上卻是以退爲進,純潔聖教隊伍。
但現在,方臘的頹廢卻是那麽刺眼。
隻是因爲在周铨手中吃了一個虧,便成這模樣?
當然不會,父親這一世吃過的苦頭絕對不少,也敗過許多回,卻沒有任何一次,能将他打擊成這模樣。
而方毫更是被吓到了:“爹爹,何至于此?”
“哈哈,暫時當然是不至于此,不過世事難料,我早些籌謀,總勝過事到臨頭不知所措。毫兒,若你真有心,就好生在周铨那裏學學,最初時,他肯定不大待見你,但周铨這個人,我看出來了,他的野心,隻比我更大。有如此大的野心,就需要更多的人才,他極是自負,料定可以駕馭底下的人才,隻要你能有本事,在他手下就定然可以出頭!”
聽到這裏,方毫默然無語。
方臘做出的決定,是不容許他拒絕的,第二天,忙着安撫下屬的方臘,仍然抽出時間,爲他準備好行囊,直接将他送往明州。
明州有前往濟州島的船,父子二人步行穿過杭州城,出了城之後,方毫乘上驢子,方臘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些話,你兄長在身邊時我不好說,在那邊好生去做,莫與家裏聯系,哪怕周铨要對付你老子,你得到消息,也莫要與我聯系——他要你用刀砍我,隻管拿刀來砍就是!”
方毫眼裏頓時淚水湧出,拉住父親的胳膊,他哽咽着道:“我們便在家裏當富家翁就是……”
“我倒想如此,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你以後便會明白,就算是周铨,他就能所有事情,盡憑己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