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頗爲感慨,這五年多時間,他對大宋的影響是極大的。統治集團内部一些人,如今變成了新權貴,而原本造反專業戶的摩尼教,也開始琢磨着轉型成商會财團了。
當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曆史在自己的手中,似乎是要面目全非呢。
“大郎……”在他身後,王啓年欲言又止。
“你我之間,還用得着如此吞吞吐吐?有什麽事情,你隻管說就是。”
“你當真相信,摩尼教會放棄造反之心?”王啓年問道。
周铨啞然一笑。
怎麽可能!
方臘的舉動,将他枭雄本性表露無疑,他這等人物,不得志時尚且琢磨着要造反舉事,若真給他成立财團,積累下富可敵國的财富,怎麽會不想弄個皇帝當當?
到時候他隻怕要說,自己和皇帝一般忙,卻沒有皇帝的權力!
現在方臘隐忍退讓,是因爲實力不濟,而不是真正放棄了野心!
不過周铨暫時對他也是鞭長莫及。
周铨的力量,集中在山東江淮,在京師他也有相當的動員能力,江南一帶,周铨臨時跑那當條過江強龍,欺負一下地頭蛇可以,但試圖長時間呆在那裏與摩尼教這等傳承了數百年的地下教派糾纏,那就太蠢了。
對這等人物,最好的辦法,還是依靠國家政權。
可是如今大宋東南半壁,掌握在那朱勔手中,這厮哪裏管摩尼教是不是在擴張,他隻管着無盡搜刮,想要借此與周铨争奪在趙佶心目中的地位。
梁庭芳來訪時,就曾向周铨說過,他們父子,數次向上級告變,提出摩尼教太過猖獗,結果隻因摩尼教将朱勔手下的金帶管事買通了兩位,他們反倒屢遭訓斥。
“他想要拖待時機,乘這機會整合教内勢力,我同樣也在等待時機。如今我們不顧一切要消滅他,倒不是不成,隻不過這樣做,對我們有什麽好處?”周铨深深看着王啓年道。
王啓年會意。
就象是梁山賊,那股新興的梁山賊到處散布流言,将四方失地流民騙到徐州、海州去,這事情周铨也是一清二楚。但既然他們這樣做對移民海外有利,周铨就僞作不知,隻是讓王啓年盯緊了梁山賊。
“梁山賊折騰了半年,發覺沒有效果,是不是有些急了?”周铨輕笑了一聲,向王啓年問道。
“那倒沒有,這半年來,他們弄到徐州的流民,一共也隻有千餘戶,數量不多,不過是試探,我估計真正要大派人手,得等到今年秋收之後——有些人家,在今年秋收之後,不外逃就沒有活路了。”
王啓年聲音裏帶着點兒同情,原本秋收之後,應該是喜悅的,但是,土地高度兼并、棉田占據糧田,這兩件事情湊在一塊兒,反而讓這豐收的時節變成了絕望的時節。
“此事你盯緊了,盡可能少死人吧……吃苦頭難免,盡可能少死人!”周铨也有同感,因此強調了一句。
交待完這裏的事情,周铨出了包間,他準備回六樓自己的辦公室,結果才走得樓梯口,卻聽得後邊有人大叫:“周相公,小周相公!”
以周铨的官職,稱呼制置相公是禮敬客氣,稱呼周相公則是大拍馬屁了。周铨聽得這聲音陌生,原不準備理會,但那聲音又叫道:“是小人我啊,是我,李造福,在遼國上京之時,曾經拜谒過小周相公!”
周铨聽得他這樣呼,回頭望去,果然正是西夏往遼國的使臣李造福。
他輕輕一撇嘴,這個李造福在遼國時,與他頗多争執,而且他一向使遼,怎麽今日跑得大宋來了。
現在宋、夏正在交戰,夏國岌岌可危,他來到宋國,十有八九,是爲了苟延殘喘。
“竟然是李大使……一向少見。”周铨冷淡地打了一聲招呼,然後繼續上樓。
李造福哪裏敢讓他走,和陳十四一般,他想見周铨已經有好幾日了。因此,他直接拜倒在地:“周相公,周相公,恭喜周相公,我夏國國主,願嫁公主與周相公爲妾……”
李造福這次來大宋京師,着實是迫不得已。在失了靈州之後,夏國都城興慶府已經門戶洞開,而且宋人明顯準備滅國,遼人則在一邊撿便宜,兵鋒直指河套。夏國此時知道,要想生存下去,遼國是靠不住了,隻能跑到大宋來哀求。
他們這等邊蠻所建立的政權,一向就是如此,有機會就在中原身上割肉吮血,沒有機會就拜倒在地痛哭求饒。原本以爲,這一次中原的皇帝也會如此,隻要他們稱臣納貢,趙佶就會心滿意足,最多再割些土地,便可以避過燃眉之急。
卻不曾想趙佶可不是那種講究仁義不顧裏子的皇帝。
趙佶雖然當皇帝不怎麽樣,但至少有一點,他對“利”很感興趣。滅夏之利,明顯大于夏國稱臣的虛名,而且滿朝文武,不知多少人指望着滅夏後發一筆财。故此李造福來到京師,卻連皇帝的面都看不到。
他能自由出入館驿,這也是宋廷有意安排,讓他看到汴京的富庶和民心對伐夏的支持。他走不通任何一個重臣的門路,甚至連對方門房那一關都過不了,從年前到此時,已近絕望了。
這厮病急亂投醫,今日便在大庭廣衆下來攔周铨,其實倒不是真要周铨幫他們一把,隻是做出這樣的姿态,想法子讓消息傳到趙佶耳中。
此時他高喊夏國國主欲嫁公主給周铨爲妾,又是在酒樓這人流如潮的場合,一時之間,酒樓都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都往這邊盯了過來。
周铨以手撫額:“你胡說什麽!”
“聽聞遼國欲嫁蜀國公主與周相公,高麗欲嫁福學公主與周相公,我夏國雖小,亦有公主可嫁……”李造福高叫道:“隻請相公爲我國主指點一條明路!”
衆人皆是哄堂大笑。
有關周铨和大遼蜀國公主的事情,在京師早有流傳,成了士人和市井茶餘飯後的一個談點。而高麗公主之事,亦被那些前往高麗的商人帶回國内。最初時衆人還覺得周铨私下與敵國公主勾聯,實在有辱國體,但現在,大夥隻覺得,周铨揚威異國,引得他國公主紛紛傾心!
如今好嘛,又多一位公主。
“看來周郎性好公主啊……”
“我覺得也是如此,隻聞日本公主衆多,爲何日本國不曾獻上公主給周郎?”
“你哪裏知道日本公主衆多的?”
“東海商報上說的啊,你沒有見過?東海商報每十日一刊,京師都有賣,對了,就是這商城之中,我也看到有賣!”
這七嘴八舌跑題的都有,周铨覺得自己簡直無臉見人了。
他身前的韓世忠用手撫着自己下巴:“不對,現在夏主李乾順唯有一子,那兒子才八歲,哪裏有公主?”
“膽敢拿假公主來騙親,該打殺了去!”宋行風道。
他二人跟在周铨身邊有些時日了,知道周铨性子不拘,下屬們與他玩笑調侃是常事,此時便也起哄。
周铨以手撫額,哀歎了一聲,這二位原本是西軍中的好漢,怎麽在京師中才呆這些時日,就一個個也變成油子了。
“我國也有公主,也有公主!”那李造福此時有如小醜,恨不得立刻變個公主出來,推銷給周铨。
“汝之國主還是别去打什麽公主主意吧,他如今隻有一條出路。”周铨站在樓梯口,終于半轉過身,看着李造福。
“還請周小相公賜教!”
“肉袒負荊,去除僞号,大開城門,獻出圖冊戶籍,自請入朝,還不失一侯爵之位。”
說完這一句,周铨轉身就走,再也不理這個已經快瘋掉的夏國使臣了。
“夏國情形怕是不妙了,其國使臣都瘋成這模樣。”宋行風跟在他身後說道。
周铨嘴角一彎:“遼國出兵河套,夏國腹背受敵,分身乏術,滅國就在眼前……接下來,會是一場盛宴。”
此事乃是上回耶律大石來使時宋遼達成的協議,共同瓜分西夏,然後遼國以夏國的河套之地加上半個朔州,換取遼東半島。事關機密,目前朝中,也隻有宰執才知曉,周铨信口說出,韓世忠與宋行風都是一凜,然後大喜。
“這豈不是說……伐夏之戰,馬上就要結束了?”韓世忠問。
“長則一年,短則半年,不出意外,伐夏之戰當結束了。不過夏國國主未必會束手就擒,少不得要西遁,以他殘餘之力,或許還能在西州回鹘和黃頭回纥那邊,再做出點事來。”周铨道。
他卻不知,他這一句話,竟然一語成谶。
李造福在他這裏也碰壁而還,心情極度郁悶,想要追上去,卻被攔了下來。他看到那些身強力壯的保镖,不敢造次,隻能憋着一肚子氣,将滿腹怨氣,化成購物欲望。
畢竟這一回來大宋京師,夏國可是給了他不少金銀,這第一百貨商城之中,又有的是各方珍奇,另外,他還想在京師給自己置辦點産業,若是夏國真的降了,他也好在汴京安身。
轉到書報櫃台時,他卻被一張報紙吸引住注意力了。
“大地爲一圓球?東海商會最新版大地球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