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畔,飛來峰靈隐寺中,一個中年漢子恭恭敬敬向佛像敬了一柱香。
這漢子穿着錦衣,渾身富态,若不是熟悉之人,肯定想不到這位在佛前顯得無比虔誠的員外,竟然就是摩尼教在浙東的當代教主方臘。
他原本隻是一名幫工,也就是這幾年,摩尼教做毛衣生意,小賺了一筆錢财,讓他可以在西湖邊上置田置宅,還居體養氣,從一個黑窮的勞動者,變成一個白胖的食利者。
自古以來,借着宗教來造反者,大緻都是如此,初時還能與信衆一起同甘共苦,稍有所成,便要追求個人享受了。
敬完香,方臘又默默禱告了幾句,然後在知客僧人的陪同下,緩步出了大雄寶殿。
就在這時,卻見一個小沙彌莽莽撞撞跑了來,一頭栽在他的身上。
“道濟,道濟,你這小沙彌又不老實!”胖胖的知客僧人一把抓住那小沙彌,見他嘴上油光發亮,用力擰着他的耳朵,厲聲喝斥道。
那小沙彌嘻嘻笑着,卻不呼疼,隻是念道:“好鐵牛,好鐵牛!”
那知客莫明其妙,方臘卻嘿的一笑,知道他是在嘲笑知客僧,仿佛靈隐寺前的印鐵牛,攔門而立,鼻孔朝天。這小沙彌有幾分意思,方臘勸住了那知客,正待與小沙彌說話,卻見他一溜煙就跑了,也不道謝:“你自有你忙的,我自有我忙的,大夥各自忙各自的,到頭來都是白忙活的!”
此話之中,似乎有深意。
方臘凝神想了想,正待問那知客,小沙彌是何許人,卻見寺廟門前,兩個伴當在向他拼命呶嘴。
他情知是教中有事了,便與知客告别,領着兩個伴當出了寺,走得無人之處,一個伴當低聲道:“教中傳來消息,陳軍師落入周铨手中,已升大光明國了。”
方臘心中一凜,須眉皆動!
陳箍桶頗有智計,當初正是他遇着方臘之後,竭力鼓動,還提出了今後的起兵方略,方臘才會心生反意。在某種程度上說,方臘乃是浙東摩尼教主事,而陳箍桶則是摩尼教舉事之主謀。
“不回莊子,乘船去城裏!”方臘心念一轉,下令道。
陳箍桶落入周铨手裏,雖然方臘相信他不會出賣自己,但出于謹慎起見,他還是決定,放棄已經居住了一年多的莊子,改在人口衆多、更易遮掩行迹的杭州城中。
别人要躲,都是往窮鄉僻壤裏躲,但方臘覺得,隐于市勝過隐于野,他早就擔心會出事,故此在杭州城裏也爲自己準備了一個身份。
“傳令各路頭領,都到城中清河坊郭員外府來,沒了陳軍師,咱們此前的事情,都不能作數了!”他又下令道。
此前摩尼教的舉事計劃,都是陳箍桶一手所拟,便是方臘這個教主,也難以自專。陳箍桶死的消息剛傳來時,方臘心中是極悲痛的,但是此刻,他卻又隐隐有些解脫感。
浙東各地的摩尼教頭領,很快從各縣聚到杭州城中。此時已是年末,原本大夥都是準備快快活活過個肥年,但陳箍桶身亡的消息,卻讓整個摩尼教的高層都陷入混亂之中。
少不得大大地争吵了一番。
有要立刻舉事的,有建議大夥躲入鄉野中避避風頭的,雙方争得幾乎要打起來。
畢竟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要殺頭流血的,而且摩尼教這幾年的發展,讓他們的造反變得更爲複雜。
争了許久,他們才發覺,身爲聖公的方臘,卻一直沒有出聲。
小聖公立在方臘身後,他是想去尋周铨晦氣,爲陳箍桶報仇的。但是他知道,他的父親,卻别有打算。
陳箍桶不在,有些事情,當清理一番了。
“諸位都勿吵,請聽聖公教誨!”正當衆人吵人一團時,終于有人想起了方臘這個教主。
方臘目光掃過衆人,他站起身來:“諸位教中兄弟,你們忘了一件事情……陳軍師不能白死!”
此話一出,衆人當中有的連連點頭,有的則是面帶慚愧。
之前争來争去,他們都是在争自己等人當如何應對,卻沒有一人想到陳箍桶的。
“故此,我準備遣人北上,乘着周铨未曾離開京師之際,刺殺他!”方臘聲音轉厲:“此人屢屢誤我聖教大事,不除之不足以平憤了!”
“可是他如今身居高位,除了他,朝廷還會容我等?”有人叫道。
“不除他,朝廷就會容我等?你去杭州府前說,你是光明聖教職事,你瞧瞧看,他們容不容你!”
“對,此人不除,日後必是聖教大敵!”
衆人又是齊聲議論,漸漸要除周铨的一派占據上風。這一派,多是陳箍桶走南闖北串聯起來的,他們也是最堅定的舉事派。
見此情形,方臘又道:“既是如此,我拟一個名單,此次北上,關系重大,爲妨走漏風聲,不可調用普通教衆,也不可動用京師信徒,故此要有勞在座的諸位了。”
衆人這才安靜下來,方臘開始點名,一個接着一個,被點到的人大多都毫不猶豫應了下來。
若是有心,便會發覺,方臘所點的,正是那些叫嚷着要替陳箍桶報仇、要立刻舉事殺官造反之人。
他們看來,殺了周铨,朝廷不容,摩尼教必然要舉事。
“至于如何行刺,周铨狡猾,須相機行事,我給這些兄弟撥出一萬貫專款,供諸位在京師尋找機會,或是收買官差,或是策反其護衛,一切以諸位兄弟的安危爲前提,務必保重自身,莫要沒奈何周铨,反倒是誤了自己!”
一萬貫!
這幾年,摩尼教的日子好過一些,至少他們這些中上層人物,都積下了一些家當,可是一萬貫,對他們當中大多數來說,還是未曾見過。
因此衆人更是心氣高漲。
接下來是決定北上時間,大夥都認爲,如今動身,年關将近,這麽二十餘号人離家北上,容易引發懷疑,故此最好的時機,是來年正月十五之後,冒充商旅,再動身北上。
于是衆人便決定,元宵後一起出發,争取能用半個月左右時間便抵達京中。那時即使周铨離京,他們也要在京中做好準備以待周铨複回之時。
衆人散去,方臘唯獨留下了陳十四。
這位陳十四,就是小聖公方書口中的“十四叔”,原本是在京師主持事務,後來因爲與周铨的沖突不得不撤回。
“十四,你在京中時間較久,軍師雖然不在了,北邊的一些線卻不能斷,教中上下,數萬教衆,都仰賴于此提供衣食,故此我有意遣你北上,先去汴京,再去榷城,你看如何?”
“小弟倒是沒有意見,隻是我曾與周铨的下屬照過面,怕他們認出來。”
方臘聽他這樣說,微微一笑,沉吟了好一會兒,低聲問道:“你覺得現在是起事之機麽?”
“此時非舉事之時機也,軍師在時,便常說咱們要繼續隐忍。如今朝政是一日敗壞一日,朱賊在江南,楊賊在山東,童賊在西北,都攪得民不安生。隻要與遼國戰事一起,徭役兵役一經征發,此三地百姓,必然紛紛舉事。那時我們再起兵,既可号令群雄,也可以避過朝廷鋒芒……軍師如今雖已登仙,但他的策略,我們還當堅持!”
方臘早就注意,剛才陳十四是不贊成立即舉事者之一。
聽得他如此應對,方臘點了點頭:“隻是你也見到了,立即舉事的呼聲甚高,若不是我暫時以刺殺周铨爲緩兵之計,隻怕他們當場就要逼我下令了。”
摩尼教高層之中,一直有緩進和激進兩派,唯有陳箍桶可以壓制兩派,便是方臘說話都不如他有用。如今陳箍桶已死,激進派再無壓制,方臘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讓陳十四不禁怒道:“這群家夥,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他們如此不顧前後,遲早會害了聖教,聖教自然要舉事,要在人間建立大光明國,但是,一定要等時機成熟。當初文佳皇帝舉事失利,便是爲這些魯莽之輩所誤,準備不足便倉促舉義。我們兵敗身亡事小,壞了聖教大事事大,十四,你說說,當如此處置這些人!”
陳十四聽得這裏,才悚然驚覺,原來方臘留他,是想對付教内的那些激進派!
自家人對付自家人,可不是什麽好事,而且消息傳出去之後,恐怕整個聖教,立刻要分崩離析。
“聖公如何吩咐,我便如何去做!”屏住呼吸,足足有好一會兒,陳十四才說道。
“你提前進京師,以我的名義,拜會一次周铨。”方臘緩緩道:“我欲辦一個浙東商會,想要購船,須尋周铨手中的船場,買現今最好的海船!”
陳十四隻覺得自己的眼睛幾乎要突了出來。
這是正面和周铨打交道,哪裏是讓他去買船,而是讓他去賣人!
這些年後北上刺殺周铨的教中激進派骨幹,方臘是準備将他們全部賣給周铨!
他剛欲出言反對,心中便又是一凜。
他雖然一直是方臘心腹,可這等事情,方臘既然讓他知道,他若不從,方臘絕對不會讓他活着離開。
再看這位教中聖公,陳十四隻覺得,眼前人氣沉如海,竟然深不可測。他心裏浮出一個詞來: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