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與宋行風護衛周铨,當然并不是說不睡眠,而是搬來床闆,來人睡在周铨卧室門口,隻要有人過來,他們必然會驚醒。
此時外邊,已經傳來人聲,韓世忠悄然打開大門,宋行風也醒了,看着他道:“怎麽?”
“沒事,天亮了。”
兩人說話都壓低了聲音,怕驚醒裏間的周铨。不過片刻後,外頭便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着,一個少年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少年面色有些羞惱,見到二人,颔首行禮:“大郎醒了麽?”
“噓,衙内還在睡。”宋行風做了個手勢。
但這時,裏間傳來聲音:“是小孟麽,怎麽,有何事?”
“陳箍桶死了!”來禀報的小孟道。
裏面立刻傳來掀被子的聲音,片刻之後,周铨走了出來,皺着眉頭:“死了……帶我去看看!”
昨夜陳箍桶被綁在一根梁柱上,爲了怕他凍死,還專門給他墊了幹草、蓋了棉被。這厮既是摩尼教的軍師,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故此周铨準備從他嘴裏掏出些東西來,比如說,摩尼教的聖公方臘,現在究竟位于何處。
畢竟周铨雖知方臘其人,對他的事迹卻不是十分了解,因此無法循根溯源,将之揪出來。
到了關押陳箍桶的屋子,屋内有兩個少年垂頭喪氣地呆着,他們是昨夜的看守,卻讓陳箍桶在眼皮下死掉,兩人心中都是羞愧至極。
周铨沒有理睬他們,上前看了看,陳箍桶仍然保持着被縛在梁柱上的姿勢,隻不過是半蹲着,在他脖子上,套着一根草繩,草繩另一端挂在梁柱上的一個木榫上。
從他姿勢來看,昨夜他在被縛住的情形下,仍然抽取墊着的幹草,搓成這根草繩,然後勉強站起,将草繩套在梁柱之上,打好結,挂上了木榫。
“這厮倒是……”
周铨心中也暗生警惕,陳箍桶落入他的手中,自知難以幸免,肯定熬不過刑訊,便選擇了自盡。甯可死也要保守摩尼教的秘密,這厮對摩尼教倒是忠誠!
方臘手底下有這等人物,當真不能小看。
“你們要吸取教訓,莫要以爲,人綁着就沒事了。”周铨此時才看向那兩個看守的少年。
周铨進來以後,一直不理他們,晾得這倆小子都快流眼淚了。
打發走他們之後,周铨眯着眼,思忖了一會兒,然後對韓世忠道:“潑韓五,随我來。”
喚韓世忠綽号,就是不把他當外人看,宋行風很有些羨慕,同時又有點懊惱。昨夜他與韓世忠機會均等,甚至可以說,他還領先韓世忠一步,可是因爲判斷失誤,擒獲陳箍桶的功勞,被韓世忠拿了。
“下回不能再輸給潑韓五了,娘的,時運不濟!”
韓世忠跟着周铨,兩人到了東廂,在東廂卧室房門前,同樣有兩個少年守衛,見周铨後,他們立直行禮,叭的一下,将手擊在胸前,顯得幹淨利落。
韓世忠忍不住啧了一聲,周铨身邊的這些陣列少年行禮,讓他百看不厭。京中禁軍,這幾年被高俅整治,若嚴格起來,也能做得這般幹淨利落,但韓世忠卻看得出,那隻是一個紙架子,徒有其表,不象這些少年,那股剽悍勁兒,從骨子裏透出來。至于西軍,軍紀就是笑話,打仗靠的就是狠勇。
“這才象是軍人武夫!”韓世忠每見一次,心裏就會這樣想。
“裏面人如何?”周铨問道。
“一切安好。”
周铨點了點頭,在門前咳了一聲,然後喚道:“許家姑娘,許家姑娘?”
屋子裏,許蓮也已經起來了。
說來也怪,分明落入敵人之手,整夜門前都有兩人看守,但許蓮卻覺得,昨晚的睡眠,是近幾年來睡得最香最沉的一次。
壓在她胸膛上的大石頭,似乎在昨夜被搬開了,她可以暢快地呼吸,再無束縛。
因此晨起之後,她的精神很好。
聽得外頭周铨呼喚,她眼神微凝:“奴已起來了,制置相公有何吩咐?”
大宋之時,“相公”乃是對朝堂宰執們的稱呼,一般官員,稱其“相公”既可表祝福,也是一種敬意。周铨在外間又道:“請姑娘出來叙話。”
這東廂畢竟是許蓮閨房,派兩人在門外看守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帶着大老爺們闖女子閨房,不是必要的情況下,周铨做不出來。
片刻之後,門吱呀一聲拉開,許蓮站在門前。
她一眼看到周铨身後的韓世忠,輕呀了一聲,忍不住就伸手去摸臉,似乎是怕自己沒有收拾好來,面上有什麽不妥之處被看到。
韓世忠立于周铨之後,嘴角微微往上彎了彎,算是和她打了招呼。
到得正堂,周铨也不隐瞞:“陳箍桶死了。”
“啊……”
許蓮輕輕一呼,不過神情裏卻沒有多少驚訝。
“你不意外?”
“陳軍師足智多謀,對聖公又是忠心耿耿,若他想要死,那必然會有死的法子。”
聽得她的回應,周铨心中一動:“你早有意料?”
“以陳軍師性子,既然落入你手,又脫不了身,那必然是要尋死的。”
“爲何昨夜不提醒我?”周铨又問道。
許蓮略作沉吟,然後坦然看着周铨:“我昨夜是有意不提醒的,一來陳軍師雖然想要害我,但此前對我還算和善,我不忍他在你們手中多受折磨;二來麽,陳軍師死了,我的價值才最大……”
韓世忠在周铨身後,原本微閉眼睛,聽得這後面一句,他雙眼張圓,盯緊了這個女子。
确實,陳箍桶死了,阿蓮的價值就變得最大起來。莊子裏其餘摩尼教徒,都隻不過是些底層狂信,便是刑訊,從他們嘴中也掏不出多少有價值的東西。阿蓮在摩尼教中的地位也不高,但知道的東西卻不少,陳箍桶一死,她就是唯一有價值的活口了。
這女郎看上去有如大家閨秀,沒料想,心中卻暗藏玄機。
“既是如此,你有什麽要求?”周铨明白,要掏出阿蓮的口供,總得給她點什麽。
阿蓮略一沉吟,面上浮起了紅暈。
她需要一個安全保證,可是,對周铨,她又有些信不太過。
她是知道周铨厲害的,莫說向家父子那對草包,就是她們摩尼教小聖公、陳軍師,都先後在周铨手中敗過,陳箍桶甚至連命都送掉了。
想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向周铨拜了一拜:“奴有幾問,想請教制置相公身後的壯士。”
周铨愣了一下,想到是韓世忠将她與陳箍桶一起擒來,因此不疑有他:“你請問就是,不過他答不答,卻是他的事情。”
“不知壯士姓字名誰,出身爲何,可曾有家室?”阿蓮又向韓世忠拜了拜,然後問道。
“某姓韓,名世忠,字良臣,延安人,在西軍中厮混,窮軍漢一個,賤命一條,未曾有家室。”
韓世忠是爽快人,加之他覺得,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因此毫不猶豫地道。
“壯士少年潦倒,如今跟在周制置身邊,卻如風從虎、雲從龍,莫看以前卑微,來日富貴,卻是不可限量——賤妾蒲柳之姿,卑賤之人,淪落泥埃,若壯士不棄,願附身爲妾,以求托庇!”
她這番話,當着周铨與韓世忠的面說出來,韓世忠呆了,周铨更是呆了!
本來她問韓世忠出身,周铨還以爲她是看着韓世忠眼熟,想要拉拉關系,沒有想到,卻是直接看上了韓世忠!
感謝軍漢出身的宋太祖,感謝奪了侄子皇位怕諸将不服的宋太宗,大宋一朝,對武人都是極盡打壓之事,若是軍中将門倒還罷了,象韓世忠這樣,出身平民百姓,從軍多年未能混到正經官職的,莫說成家立業,就是有幾個閑錢,能尋個好些的窯姐兒就已經不錯了。
故此,被許蓮看上,韓世忠第一個念頭,多少有些沾沾自喜。
看來自己棄了劉光世轉跟着周铨,當真是明智之舉,别的不說,至少被那些姑娘們掩鼻而過的臭軍漢,竟然也有嬌滴滴的大美人兒看上。
在一愣之後,周铨笑了起來。
這許蓮倒是好眼光。
她兩回見到韓世忠的膽氣本領,又曉得周铨識人善用,韓世忠在周铨手中,莫看現在還是無職無份,但以後定是富貴可期。現在若能緊緊抓住,不僅可以托庇于眼前,解決目前的問題,還有益于長遠,今後妻憑夫貴。
隻不過,她還是看差了一點。
周铨自己不喜歡别人安排自己的婚事,将自己的感情變成一場交易,同樣,他也不會随意安排下屬的婚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因此,他哈的笑了兩聲,然後道:“此事乃韓五私事,他自家若說可以,那便可以,他若說不成,那便不成……你若有本事,隻管說服潑韓五!”
許蓮一雙妙目,盈盈含波,注視着韓世忠,向他又是一拜:“願爲相公平靖屋内,使相公不須爲家務所掣肘,可以在外安心建功立業!”
她沒有說自己有多少嫁妝,沒有誇自己容貌如何,甚至沒有提自己婦德怎樣,隻以功業激勵韓世忠,說了這一句話之後,便再無二語,垂首低眉,等待韓世忠的決定。
仿佛在等待命運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