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與自己同時出來的周铨,苦笑道:“驸馬當真狠心!”
周铨不以爲然:“兩國之争,豈可循私情,換了你是我,隻怕比我更狠心十倍……那夏國國主,難道就不是貴國女婿麽?”
耶律大石微微點頭,無法再說什麽。
遼國君臣,也不盡是無能之輩,耶律大石隻是稍作點醒,他們就意識到,這次去宋國索要遼東,将會遇到非常艱難的談判。
宋國肯定會乘機起價,索要燕雲十六州,遼國的底線,是可以割其一二,不可盡與。
但宋國胃口不小,隻以一二州之地,宋國不可能善罷幹休,這種情形下,遼國就必須再加籌碼。
于是他們把目标對準了夏國。
遼夏曆史上也不隻一次發生過戰争,因此,夏國在與宋國交戰的同時,其實也在與遼國的邊境上駐有不少軍隊。
但現在的夏國國王李乾順,迫于大宋的壓力,娶了遼國的“公主”爲妃,但對遼國還是懷有警惕,可這兩年大宋開始伐夏,特别是今年,老将劉法、劉延慶、新銳折彥質、姚平仲皆立戰功,迫于這些人的壓力,李乾順不得不抽掉防禦遼國的兵力。
故此,哪怕遼國剛經曆了一場戰敗,卻還是很從容地渡過黃河,進入了河套。
黃河百害,唯利一套,河套之地,向來有塞外江南之稱,但是宋國忙着攻取興慶,哪裏能夠經過大漠去取河套,于是便讓遼國輕而易舉,撿了這個便宜。
這塊地盤,也就被遼人拿出來,作爲籌碼同宋國交易。
耶律大石拿出河套時,周铨确實沒有想到這點,趙佶也有些迷糊,但有一人卻對此早有準備。
蔡京。
蔡京毫不猶豫,将屬于遼國的兩軍一州也劃了來,還一口咬在了朔州,這恰好在遼國君臣的底線之上。
雖然耶律大石百般努力,最後,不得不答應将半個朔州割與大宋,雙方在朔州以長城爲界。這也就意味着,大宋獲得了一個屏障,同時打開了通往遼國西京大同府的通道。
耶律大石總算領教到大宋這位奸相的老辣之處了。
“公主殿下何在,不知何時能返回封邑?”耶律大石又問。
“餘裏衍還在遼陽。”周铨道。
她什麽時候返回封邑,周铨卻沒有說,耶律大石猶豫了一會兒,卻隻能長歎,然後在館伴使的陪同之下,返回到自己的驿館中去。
周铨回頭望了一眼延壽宮,然後長長舒了口氣。
他正待離開,卻見一個内監在向他招手。周铨有些訝然,走了過去,卻見那内監笑眯眯地向他施禮:“官家說了,請制置先莫走,待太師他們走了之後,官家還要見制置。”
周铨心裏有些奇怪,他已經沒事了,趙佶還要見他做什麽。
等了沒多久,那内監又出來了,不過沒有帶他去正殿,卻是繞了一圈,至一個側門,進了一座園子。
周铨也算是延壽宮的常客,走了幾步之後,覺得不對,停住腳步道:“這是往何處去?”
“周制置隻管随咱家走就是,咱家難道還會害你不成!”那内監尖聲笑了兩句。
周铨卻不肯邁步了,那内監說的比唱的好聽,可内苑之中,如何能亂走,又不比當初高麗國王的行宮,萬一他闖到趙佶的後宮之内,這筆賬找誰來算?
就在此時,他看到梁師成笑吟吟走了過來,向他一拱手:“周制置,你隻管随他去就是。”
周铨隻能跟着那内監往裏走,再過兩進屋子,終于看到了趙佶。
隻不過這個時候的趙佶,換了一身常服,看起來不象是個皇帝,倒象是個中年學者。見周铨見來,微微一笑:“你倒還是謹慎,在我這宮中,難道還有人敢害你不成?”
周铨苦笑了一下,哪裏不知道,這全是趙佶的安排。
若他不謹慎,隻怕趙佶要猜忌他跋扈了。
“見過官家。”
“免禮……大郎,帶着兄弟們與周郎見禮,此地不論君臣,隻叙年齒,周郎比你們大,你們呼之爲兄吧!”
必須承認,趙佶雖然是個昏君,卻絕非蠢人,對周铨這種人物,他很清楚,應該從哪裏下手籠絡,所以一開口來,便以私誼來套取周铨的情感。
雖然耶律大石稱周铨是兒最無情,可僅僅是爲了一個餘裏衍,就敢冒奇險參與到遼與金的戰事中去,這怎麽算是無情?
在趙佶看來,這簡直是多情了。
他雖然客氣,周铨卻不能當真,當下和諸王見禮。
大郎就是當今太子趙桓,諸弟則是趙佶的第三子趙楷、第五子趙樞、第六子趙杞、第七子趙栩和第九子趙構。趙佶别的本事姑且不說,生兒子的本領,卻是趙家少有的,他還有十餘子,隻不過年紀較小,并未在此。
“你們不是想聽聽活班超的故事麽,今日我就請周卿來此,給你們說說,他是如何揚威于異國的!”趙佶笑道。
周铨隻得将自己如何參與到遼金之戰的事情說了一遍,他說的當然是有選擇的,比如他不能說東海商會如今可以調動的兵力近萬,若是一說,隻怕就别想出皇宮了。
他說自己聞知遼國叛亂的消息,便到了遼國蘇州,與餘裏衍的部下耶律馬哥會合,得其信任,調動遼國軍隊北上,先破高永昌,再戰女真人。至于大炮之事,他也故意隐瞞下來,隻說用發石機擾亂敵陣。
他一邊說,一邊在觀察這些皇子。
太子趙桓聽得很仔細,但周铨從他雙瞳焦距不在自己身上判斷出,他其實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以爲然。
老三趙楷也是強打精神,對此分明沒有多少興趣,不過因爲趙佶的看重,所以才裝作很有興趣的模樣。
其餘諸子,倒是頗有興趣,而且趙佶的這些兒子們都相當聰明,周铨前後說話,稍有出入之處,他們都能找出來,至于域外風土,異邦人情,他們也往往可以引經據典,進行讨論。
唯有九子趙構,周铨注意他時,他向周铨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看起來倒是人畜無害,但當别人都積極讨論時,他卻沉默不語,既不表現自己,也不讓自己顯得孤僻。
若不是知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宋高宗,周铨隻會将他當成諸位王子中比較平庸的一個。
說了一番遼國情形和女真人習俗之後,趙佶輕輕咳了一聲,這些王子們頓時安靜下來。趙佶揮了揮手:“你們去讀書去吧,朕還有事要與周卿商議。”
太子趙桓和三王趙楷,都稍稍流露出歡欣之色,顯然,他們對和周铨說話并無多少興趣。
倒是趙構,離開時還向周铨行了一禮,然後回頭問趙佶:“父皇,兒臣覺得周制置甚爲親近,父皇何時再請周制置爲我們講講海外之事吧?”
趙佶笑道:“難得你對海外之事有興趣,好,好,隔兩****再請他來。”
打發走了這些王子,趙佶神情微肅,又擺了擺手,那些内監近侍,也紛紛離開,就連在旁爲他捶背的宮女,也施禮後無聲退下。
頓時這座偏殿之中,隻剩餘趙佶與周铨。
周铨心中一凜,趙佶擺出這模樣,看來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了。
“周卿見過遼主,覺得此人如何?”趙佶問道。
“遼主性好遊獵,不喜政務,處事昏聩,偏聽偏信,爲人又易怒耳軟,實無英主之相。”
“與朕相比呢?”趙佶笑了起來。
周铨簡直有些無語了,自己已經将耶律延禧貶到了這般地步,趙佶還想去和他比?
他很想說“你們是阿大莫笑阿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官家博學多才,讀書過目不望,琴棋書畫無不精絕,豈是遼主可比!”
這倒不是恭維,趙佶如果不是個皇帝,當一個藝術家,絕對是第一流的,當一個書法家,那是超一流的。
“那依卿之眼光,朕這些孩兒,又如何呢?”
周铨頓時感覺到背上冷汗冒出來了。
趙桓早就被立爲太子,儲君之位已定,可趙佶卻先做鋪墊,然後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隻證明一件事情。
他想易儲!
自古以來,易儲之事,幹系國本,都是要鬧得血雨腥風。他周铨又不是真的忠心耿耿爲趙家辦事,哪裏願意介入這種事情?
想到這裏,周铨笑道:“官家問我,卻是問錯人了。”
“哦,何出此言?”
“臣出自市井,喜歡的又是商賈之事,就連讀書都讀不進去,要被學堂裏的先生趕出來,哪裏有識人之明?官家的朝堂之上,朱紫滿堂,哪個不比臣眼光出衆?臣若有他們那種識人眼光,臣也早就混上一身紫衣,哪裏還是現在這身?”
趙佶聽得哈哈一笑:“滑頭!”
周铨沒有說,但什麽都說了。
若周铨想要支持太子趙桓,直接就該說趙桓仁厚,最有人君之相。但周铨卻打岔錯開此事,分明他也覺得,趙桓不太靠譜。
頓了一頓,趙佶道:“你放心,一件朱衣,朕還不吝啬,此次你所立功勞,也可謂開邊,況且又得半個朔州……朕方才和蔡元長說了,一個開國子是少不得的,銀魚袋定是有的,你父親總不能比你低了,開國伯如何?朕知道你不願意留在京師,東海事務,暫時還離不得你,故此不授實職差遣,你還想要什麽,隻管向朕說!”
說到這,趙佶又是一笑:“自然,向朕要錢除外,朕又要伐夏,又要建艮嶽,已經窮得叮當響了,須得向你這财主化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