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裏衍便是被秋露凍醒的。
逃得倉促,無論是她們,還是高麗營的弩手,都沒有攜帶太多物資,故此在遁逃一夜一日之後,他們在遼河畔的一處平闊之地休息,也隻是和衣而睡,甚至連甲胄都不敢脫下。
覺得身體凍得象木頭一樣,餘裏衍掙紮了一會兒,這才爬起,草草用河水洗漱一番,餘裏衍歎了口氣。
要是一場噩夢就好了。
她回望自己身邊,看到無論是契丹人還是高麗人,這個時候都是橫七豎八,就連安排值守巡邏者,也沒有了正形。
前夜的敗退,讓他們受到的打擊太大了。而昨日的一整天奔逃,也讓他們最後一點氣力都被榨空。
餘裏衍皺了皺眉,這兩營軍士,以往給她的感覺可不是這樣。
周铨将他們交到她手中時,這兩營軍士鬥志昂揚,特别是高麗人,餘裏衍一貫看不起,但三千高麗營展示出來的士氣,卻不遜于大遼皮室軍。
可現在,他們都有些失魂落魄。
得做些什麽,讓他們重新振作起來才好。
餘裏衍皺着眉,處置這樣的事情,她真沒有經驗,她先是設想,若她父皇面臨這種局面會如何做,然後立刻放棄,甚至嘲笑自己:如果象她父皇一切,那就完了。
那麽,若是周郎遇到這種情形會如何做?
餘裏衍正想此事的時候,突然間,她渾身顫抖了一下,猛然站直。
在遼河的河水之中,一具屍體飄了下來。
緊接着,又是一具!
越來越多的浮屍,從遼河上遊飄下,看這些屍體的模樣,不是遼國軍士,就是爲軍士搬運辎重的民夫!
餘裏衍臉色慘白,一步步向後退去,一個不好的想法浮現在她的心中。
不隻是她,那些原本就極爲頹唐的皮室軍、高麗人,這個時候都看着上遊來的屍體,一個個臉色大變,不少人都在小聲議論。
那些高麗人當中,甚至有人不懷好意地往皮室軍這邊望來。
衆人都清楚,遼河出現浮屍意味着什麽。
追兵來了!
這些追兵究追不舍,而他們才剛緩過氣來!
“莫慌,此地距離沈州不遠,到了沈州,我們可以和蕭謝弗留都統會合,他手中有五萬大軍,隻要能會合他,我們便可趕走高永昌,奪回東京,有高牆堅城,女真人能奈我們何?”
耶律勃魯也意識到情形不對,他站起身來,用沙啞的嗓子高喊。
騷動的衆人算是勉強安靜下來,他說的有道理,如果能和蕭謝弗留會合,至少可以打通前往蘇州的道路。
見衆人緩過神來,耶律勃魯又道:“把人都叫醒來,飽餐一頓,準備去沈州!”
當下升火做飯,雖然沒有什麽補給,可從濟州帶來的幹糧還在,就着熱湯,以罐頭爲佐,衆人吃得倒是挺香。
耶律勃魯松了口氣,低聲對餘裏衍道:“高麗人……未必可靠!”
餘裏衍也看出來了,高麗可以投靠遼國,當然也可以投靠女真。若是他們反水,将餘裏衍擒住獻給女真人……
就在這時,高麗營的統領崔龍洙愁眉苦臉地行了過來。
見他來了,勃魯沒有再說話,隻是有些警惕地望着他。
“殿下,勃魯統領,事情有些麻煩,我手下的人,恐怕不是很可靠!”哪知道崔龍洙一開口,竟然也是這樣的話。
“哦,何出此言?”餘裏衍大奇。
“我們原本是俘虜,隻是家中沒有了什麽牽挂,在濟州吃兵糧,比起在高麗吃兵糧還要快活些,故此爲東海商會效力……可是此次大戰,折損過半,不少人就有了異心!”
勃魯在旁哼了一聲:“你們高麗人慣會兩面三刀!”
“也不所有高麗人如此,象小人,可是對周郎君忠心耿耿!”崔龍洙指着天道。
他自然是要忠心耿耿,這些高麗人中,有少數家人在濟州的,他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背景,回到高麗最多就是一個最下層的軍官,沒事苦哈哈有事替罪羊。倒是在濟州,給東海商會做事,他成了一軍統領,管着三千多号人,每個月拿的薪資就多達八十貫!
這樣的待遇,讓他如何能不替東海商會賣命?
餘裏衍了解情況之後,心中隐隐生出一個念頭。
她覺得,自己似乎能猜到,若是周铨在現在這種情形下,會如何應對。
“你身爲統領,管教不住自己的手下,這算得什麽忠心耿耿?”勃魯嘲道。
“勃魯統領,你自己的手下,也不是都跟來了,誰知道有沒有怕死獨自逃走的,莫忘記,當初還是我提醒你,你才記得去尋公主殿下的!”
眼見二人就要争吵起來,餘裏衍有些惱了:“都住口,快吃東西,吃完趕往沈州,免得夜長夢多!”
趕往沈州,與蕭謝弗留會合,會合之後,這些高麗人應該會安份些吧。
他們離沈州并不遠,但馬經過昨日狂奔,已經非常累了,爲了保存馬的體力,契丹人甚至不得不抛掉自己的铠甲——那可是周铨爲他們武裝起來的。反倒是步行的高麗人,因爲隻穿了皮甲甚至布衣的緣故,所以還有些體力。
“這些高麗人倒是能走。”餘裏衍見馬都有些受不了,高麗人卻還能承受,不由得驚道。
“人耐力原本就比馬好,更何況這些高麗人在濟州島時,每日都被驅趕,至少要奔走二十裏,每一個月就要奔走一回百裏,他們早就習慣了。”勃魯應道。
“竟然操演得如此嚴苛?”
“每日不是魚就是肉,若不跑起來,豈不是要肥成豬?不過他們算不得什麽,真正厲害的還是那些宋人,他們是每一個月走一回百裏,那些宋人是每十日就要走一回百裏……啧啧,身上還要負重三十斤!”
餘裏衍吓了一大跳,負重三十斤,百裏長途行軍,哪怕她不擅軍事,也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這豈不是說,濟州那邊,周郎練出了一支……天下強軍?”
“也不是人人如此,濟州那邊的護衛分三級,乙種的比高麗人稍強,甲種的就是每十日一回百裏的,最厲害的還是特級,七日便有一次百裏長奔,全部是十八至二十四歲的壯小夥,啧啧……不過這種數量不多,隻有二百餘人,甲種護衛多些,約是兩千人,乙種最多,加上高麗人是七千。”
聽着勃魯介紹濟州那邊的護衛情形,餘裏衍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來,若是周铨将濟州護衛全部帶來,或許如今大遼的窘迫就可以解決。
但旋即,她就抛下了這個念頭。
莫說周铨不會這樣做,就是大遼,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那些契丹權貴們,甯可坐視天下闆蕩,也不會允許一個漢人在大遼掌握強大的兵權。
到得傍晚時分,他們終于抵達了沈州地界。
進入沈州城,城中已經人心惶惶,原本趕來征讨高永昌的蕭謝弗留卻不在城中。
喚來留守的武官一問,蕭謝弗留前兩日已經督軍南下,去攻東京遼陽府。
好在爲了供給蕭謝弗留的大軍,城中還是囤聚了不少物資,餘裏衍的公主身份,加上帶來了兩千餘軍士,讓城中留守不敢怠慢。
這一夜,餘裏衍也終于能在床上睡個安穩覺。
可是到得夜半時分,外頭突然嘩然一片,餘裏衍本來就不敢深睡,聞聲而起,立刻穿戴好衣裳。
“怎麽回事?”她按刀而出,迎面所遇,正是耶律勃魯。
耶律勃魯此時也滿臉驚慌之色,見到她後叫道:“殿下,快走,快走,蕭謝弗留敗了!”
“這怎麽可能,不是說高永昌隻有七千人麽,蕭謝弗留乃是軍中宿将,怎麽會就敗了?”餘裏衍大驚。
蕭謝弗留手中可是有五萬人馬!
“女真人,女真的賊酋長子完顔斡本突襲蕭謝弗留,蕭謝弗留被陣斬……如今敗軍已至,女真大軍很快就到,這沈州守不住的!”
此時耶律勃魯的聲音裏,都有幾分絕望。
餘裏衍隻覺得眼前發黑,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幾乎要讓她昏過去!
但旋即,她冷靜下來。
若是周铨在這裏,她當然可以昏,可是周铨不在,她必須堅持!
“周郎,周郎,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再見到你……不過,既然都到了這一地步,也沒有什麽好想的,周郎,我就按你往常做的……去做!”
她定住神,厲聲道:“勃魯,去把崔龍洙叫來!”
“高麗人不可靠……”耶律勃魯提醒道。
這厮在這個時候,還一個勁計較高麗人可不可靠,他這一輩子,當一軍的統領也就到頭了。
餘裏衍橫了他一眼:“那就讓高麗人變得可靠,你去和崔龍洙說,将全軍聚攏,我有要事!”
“是……”
被餘裏衍一瞪,耶律勃魯心裏有些發慌,倒不是因爲她的公主身份,而是因爲周铨。
他迅速跑了出去,片刻之後,便找到了崔龍洙。
此時高麗營中,已經是人聲嘈雜,原本的秩序蕩然無存,可以說,這些高麗人原形畢露。
見此情形,耶律勃魯心中不免有些擔憂:餘裏衍要用什麽手段,才能穩住如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