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說大食人小題大做的,也有說污了另人衣裳确實不該的,還有一個瘦瘦的矮子,跳将出來大聲道:“且聽俺老胡一言,俺老胡飽讀經史,慣替人作中評理。諸位,諸位,咱們大宋向來以仁與禮治國,大食人萬裏迢迢來我大宋,又與寓居于此的回鹘人同教同宗,對待他們,咱們要講仁與禮,少違其俗、少逆其意,寬容相待……”
砰!
這矮子話沒說完,就被人一拳撂倒。
卻是周铨揮拳将他打翻:“自古以來,隻聽聞入鄉随俗者,不曾聽聞要抑己之俗而奉承它國之輩……滾一邊去,你這等好讀書不求甚解、好發言不得要領者,今日此事,我來評判了!”
他踱了過來,上下打量着那大食人的衣裳,然後道:“這衣裳依如今市價,約是值五百文錢,你污了他衣裳,賠他一件新衣之錢,揭過此事,如何?”
那做肉餅的唯有苦笑,五百文錢對他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不過若能了結此事,莫耽擱了今日生意,還省了一番事端,自然更好。
他數出五百文錢來,遞給那大食人。那大食人倒也不賺這錢少,接過錢串,口中還要再罵上幾句,但周铨又道:“既然收了錢,可去置一身新衣,這舊衣又污了,不如留給賣肉饒的,如何?”
大食人得了錢,想想衣裳自己是不能穿了,當下将衣裳解下,擲給了那賣肉餅者。
兩人各得其所,雖然意尚不足,但周铨處置的确實公平。他們正待離開,周铨又道:“此事就此了結,二位都不許再生事,在場諸位,都可以爲證!”
衆人紛紛點頭,肉餅鋪子邊上,其餘幾家小鋪子的主人也紛紛應聲。
周铨将肉餅鋪子的主人拉到一邊,小聲說了幾句,那主人原本有些懊惱的,此時頓時雙眼圓睜,目露奇光,然後偷偷樂了。
周铨再帶着師師要離開時,那夥大食人中,卻有一位沒有走,似乎是在等他。
“見過這位公子!”
當周铨行來時,他操着生硬的漢話說道,還與周铨見禮。周铨笑道:“你等我,莫非是有什麽事情?”
“小人嗅到公子身邊衣香……這是何種香汁之味?”那大食人笑道。
他是商人,來大宋販賣的諸多商品中,香水便是其中之一,故此他一嗅就知道,周铨身邊衣香,絕不是他賣出來的任何一種香水,而是一種他此前未曾嗅到過的。
比起他萬裏迢迢販來的更好的香水!
發現這一點,他如何能不停下來問,若這香水在京師大行,他這一趟可就要大虧特虧!
相反,若是能将這香水的産地弄到手,他就有可能大賺特賺。
周铨訝然,那衣香不是他身上的,而是旁邊的師師身上。
山東東平盛産一種玫瑰,香氣濃郁,周铨在尋找合适的原料時,有人便提到此花。周铨花了不少錢财人力,才搜集到足夠多的東平玫瑰,以蒸餾萃取之法,經過數十次失敗之後,終于提煉出區區十瓶香水,其中一瓶,便贈給了師師。
師師對此極是歡喜,每日都要灑上一滴在衣裳上,故此被那大食人的狗鼻子嗅到。
他倒是知道大宋的禮儀,不敢纏着小姑娘問,隻能來問周铨了。
“哦,這是玫瑰露香。”周铨應道。
“公子,不知此香自何處來,小人願以此換取此香來曆!”那大食人拿出一塊亮閃閃的石頭。
卻是藍寶石。
大食人經海路來到大宋,要過錫蘭,故此那大食人帶了些錫蘭特産的藍寶石來。僅他手中的一塊,在大宋可值百貫,他拿此來給周铨看,算得上是豪爽。
周铨卻對藍寶石噗之以鼻。
他對奢侈品的興趣一貫不大,除非是能讓他賺錢的,否則要他自己去使用,實在想不出藍寶石和藍玻璃有什麽區别。
見周铨隻是瞄了一眼,就看都不看那藍寶石,大食商人心中一驚。他這種跨洋番商,一雙眼睛極毒,自然能夠判斷出,周铨這種不屑絕非做作,而是真不将藍寶石放在心中。
他倒沒想到,周铨是對這種寒不可食饑不可衣又不能給自己帶來利益的玩意不感興趣,隻是猜想,眼前這少年郎肯定是出自大富大貴之家,否則不會如此。
“公子……”
“你是大食人?”周铨問道。
海州來過一位大食商人,但那商人看上去不太靠譜,周铨隻是向他打聽了一些大食的情形。但眼前這位大食商人,既然能拿出寶石,應當是有些實力。
“是,小人來自大食,船行二載,方至大宋,先是在廣州府,爲辛押陀羅效力,在東家死後,小人自己單幹,倒是小賺了些家當。”那大食人說話很老實:“忘了禀報公子,小人姓蒲,名爲麻勿。”
他雖然老實,周铨如何不明白這等蕃人的心态,貌似恭順,實際上卻是暗藏機心。
“你做香水生意?”周铨又問。
“是,小人什麽生意都做,香料、寶石,隻要大宋有需,小人便運來。”
“我要馬。”周铨道。
“什麽?”
“我要上好的良種馬,若是你能給我弄來,我便将香料來源告訴你!”
周铨一直在琢磨如何在濟州培養出好馬來,靠着高麗、遼國來的馬種,也不知成還是不成,他記得中一世中,阿拉伯馬一直是良種馬的來源,因此向這個蒲麻勿提出要馬。
蒲麻勿愕然,大食便是有良馬,也限制出境,想要遠渡重洋,運到大宋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但生爲商人,可不能對自己可能的顧客說“辦不到”!
“小人可以一試,不過其中花費巨大……”
“那我不管,你若能運來好的種馬,自然少不得你的好處,若運不來,或者拿些假貨來哄騙我……能否活着離開大宋就成問題了。對了,我姓周,叫周铨,你若能運來好的大食種馬,便報這個名字尋我。”
周铨一報名字,這個蒲麻勿整個兒就呆在那裏。
在大食商人界,周铨這個名字,絕對是一個傳奇!
蒲麻勿等人從廣州大老遠跑到大宋京師來,其間僅是打發官府的費用,就不知花去了多少,他們之所以會投入這麽大,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名字!
商人逐利,大食商人遠渡重洋來大宋,更是将利字看得比什麽都重,蒲麻勿雙足一軟,直接就拜跪在周铨面前:“原來官人就是周财神……求官人救命!”
“求我救命?”周铨一愣。
“小人自大食萬裏而來,就是因爲得了一病……缺錢病,求官人賜個方子,爲小人續命!”
這厮在廣州呆得時間久了,一口官話說得極順溜,甚至還可以和周铨耍耍嘴皮。
周铨笑了兩聲,心中微微一動。
大食雖然物産沒有什麽他看得上眼的,但這群大食商人滿世界遊走,至少在航海技術上,頗有獨到之處,另外,他們對于地理的了解,也在此時的宋人之上。
更重要的是,從大食到大宋,要經過天竺——這個時候還沒有什麽印度國,隻有天竺與注辇和一大堆土邦小國。大食沒有物産,南亞次大陸物産卻不少,比如說棉花,當然,還有人口。
周铨想到流求,流求的開拓,他最初隻想到北面的金礦,但若有充足的人力,那麽其上各處荒地,完全可以開發成糧田。
他原本沒有這個打算的,但此時,心念浮動,便開口問道:“我若要用鬼奴,你能否幫我運來?”
“公子是何意?”跪在地上的蒲麻勿愣了一下。
所謂鬼奴,便是黑奴。此時宋人朱彧便曾在其筆記《萍江可談》中記載,廣州富人多蓄鬼奴,絕有力,可負百斤。周铨不認識朱彧,但在關注泉州、明州和廣州之事時,也得知此事,知曉廣州鬼奴數量頗衆。
“一個鬼奴,我給五十貫,你運一百個來,就是五千貫——而且我可以給你東海商會的會子,你可用會子購買東海商會貨物,任何東海商會的貨物都可以,然後你将這些貨物再運到天竺、大食乃至更西的諸國去,甚至歐羅巴的大秦那邊都可以,比如說,香水,我相信大秦那邊的人一定會喜歡的。”
周铨說到這,目光閃動,仿佛是一個魔鬼在誘惑着别人。
他抛出了一個餌。
現在土耳其人尚未崛起,東西方交通并未完全斷絕,故此大食人可以在歐亞之間左右逢源,進行轉手貿易。象蒲麻勿這樣的大食商人,不可能拒絕他抛出的餌來。
畢竟他們的宗教與習俗中,原本就不反對将異教之人淪爲奴隸。
果然,蒲麻勿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很清楚,大宋的貨物有多受歡迎。
傳統的瓷器、絲綢不說,這兩年新興的雪糖,還有利國監新的鐵器,甚至還有鋼具,都是極受歡迎的物品。不用運回大食,他隻要将這些東西運到三佛齊,再發賣南海諸國,就可以換來大量的金銀!
“果真?”他忍不住問道。
“當然是真的,不過,你若能給我運來良種馬,可能一匹的價值,就超過一船鬼奴了。”周铨笑道。
他笑容還未落,便聽得那邊,方才肉餅鋪子處,又傳來争吵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