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皇帝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多疑。臣子才能越大,皇帝就越疑心。趙佶亦是如此,周铨的功勞他可以記不清楚,但能打仗能賺錢,這樣的本領,卻讓他擔憂。
好在這厮終究是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輕浮之人,才有點成就,便迫不及待要報複仇敵。
在趙佶看來,僅此一點便可推斷,周铨并無太多的政治野心,所想的隻是個人富貴,所以廣結仇怨,器量狹隘。
政和四年正月二十五,趙佶在延福宮接見周铨。
這是周氏父子離京去徐州之後,他第一次單獨見周铨,雖然十天前才見過一面,但那次是爲了處理朱勔與周铨的争執。
再次看到周铨,趙佶面上帶着笑意:“周卿,你做得好大事業!”
“不過是賺些别人不賺的錢罷了,哪裏有好大事業!”周铨腼着臉道。
“還不大?這一回從京師招募的匠人就足有數百吧?”
推動工業化,隻靠着周铨一人是不行的,周铨可以确定一個目标,但如何達成這個目标,卻需要匠人們去絞盡腦汁了。因爲此前造成的影響,僅僅是四天,已經表露有意向加入東海商會的匠人,數量就超過了三百。
這些人或許不是第一流的匠人,但他們足以充實周铨的工藝與材料研究隊伍!
“才三百餘人,官家,能不能将官府中的匠人也撥給微臣?”周铨毫不客氣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樣的話,工部與将作監非得尋朕拼命不可!”趙佶噗的一笑:“休想!”
“不全部,撥一半也成……要不三分之一?”
周铨一副讨價還價的憊怠模樣,讓趙佶哭笑不得:“你這厮休要癡心妄想了,以爲朕不知道麽,這幾日到你那裏去的匠人中,有多少在工部和将作監挂了名的?小子,見好就收吧!”
周铨嘿嘿一笑,有趙佶這句話就行了,證明趙佶不會追究他挖走隸屬官府匠人的事情。
然後,趙佶面色卻有些嚴肅起來:“周铨,西北要用兵了。”
“臣也猜到此事,不知臣能爲此做些什麽?”
“回去催催你老周卿,利國監畢竟是鐵監,不要隻管着水泥,鐵也要跟上來!”趙佶道。
利國監去年送往京師的水泥,比起京師自産的水泥數量要多出十倍!
這讓趙佶對于将作監的那群官吏非常不滿,原本京師官窯水泥是周傥一手辦起的,在周傥離開後,水泥産量不但沒有增加,反而略有減少。
聽得趙佶說此事,周铨笑道:“官家不說,臣也要向官家報喜。”
“哦?何喜?”趙佶精神一振。
“前些時日熱汽球也好,銅也好,并非臣此次入京獻與官家的主要之物,臣真正要獻的是一副铠甲!”
“铠甲?”趙佶略有些失望,旋即又想明白:周铨獻的铠甲,肯定有不凡之處,沒準和水泥一般,能夠成爲軍國重器!
“請官家下令,将臣帶來的箱子拿來。”周铨道。
不一會兒,一口木箱便被擺到了趙佶面前,随侍的侍衛打開了箱子,露出裏面一套铠甲。
與大宋的鱗片甲不同,這是一件闆甲。周铨看了看周圍的侍衛,喚了一個身材高大者過來,然後将铠甲穿在他的身上。
“這甲有何好處?”趙佶覺得有些無趣,他文采風流,雖然有志于邊事,但對軍事的興趣真不大。
“關鍵不是這甲有何好處,官家,關鍵是如何生産這甲。家父在利國監改進工藝,如今制造此甲,每日可成三十件……隻用了六名工匠!”周铨道。
趙佶瞪圓了眼睛:“每日才三十件?”
大宋有數十萬禁軍,号稱是八十萬,扣掉虛頭,四十萬也是有的,每日三十件,要給這些禁軍全都換上,豈不意味着要一萬多天……三十年!
周铨有些無語了,此時他意識到,和這位官家讨論這個問題是極爲愚蠢的。
這位官家對吃喝玩樂,對書法繪畫,用的心明顯都要多于對制造兵器。
“咳,這是六名匠人,也就是說,每名匠人平均每天可以造五件,若是能有一百名匠人,每日就是五百件。”周铨隻能如此說道。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實際上,即使在經過一年多的摸索之後,利國監已經掌握了用水力鍛錘沖鍛的技術,完成了有關齒輪等幾個關鍵工藝的突破,可限于條件,一天能産一百件這種闆狀半身胸甲就不錯了。
“我明白,朕會着戶部、兵部與你父聯絡,西軍添置铠甲時,會考慮從等量齊觀國監購甲。”趙佶有些無趣地道。
“你明白個屁!”
周铨實在無語了,趙佶嘴上要周傥改進冶鐵工藝,多爲大宋生産鋼鐵,實際上卻對軍備并無興趣。周铨心裏真想大罵,不過念及與西夏戰中諸多将士性命,他還是忍了下來。
“官家,這等甲胄比起舊時甲胄要便宜,一件這樣的甲胄,隻需十五貫錢,便是普通軍卒,也可以爲他們配備此甲!”周铨按捺住心中的憤怒,緩聲說道。
趙佶聽得便宜,果然精神一振:“能省錢?那便好,那便好!汝父又立功了,待西賊殄滅之後,必爲你父子叙功!”
這種敷衍的話,就是周铨也聽得出來。
他心中一沉,趙佶對這些不感興趣,卻又爲何召他來相見。
他沉默不語,趙佶自己憋不住了,好奇地道:“周铨,你那熱汽球,能否升至天外?”
“天外?”
“就是神仙居所。”趙佶身後一人道。
周铨看向此人,記得方才趙佶介紹過,此人是個道士,名王老志,被趙佶封爲洞微先生。
周铨心中一動,“洞微”、“洞微”,這讓他想到一件事情。
“神仙居所,更在重天之外,這熱汽球卻浮不到那兒。”周铨應道。
趙佶失望地歎了口氣,他受諸道士蠱惑,對于求仙訪神之事甚爲上心,熱汽球讓他做起了“白日飛升”之夢。
現在聽說熱汽球不能帶他上天,興趣頓時失了一半。
他身後的洞微先生王老志笑道:“那尋找海外仙山呢?”
“洞微先生之意?”周铨皺了一下眉。
“周郎君的海船,據聞不懼風浪,可赴遠洋,何不遣船出去,尋訪海外仙山,爲官家求得長生不老之藥?”
周铨瞄了一眼趙佶,發覺趙佶滿臉都是贊同之色,他心中算是明白了。
尋找海外仙山,應當是王老志想出來拍馬屁的手段,但是上一位大張旗鼓玩這一手的是秦始皇,名聲可不怎麽好聽,故此趙佶雖然心動,可自己不好說出來,借王老志之口來表達心意。
周铨咧嘴一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王老志心突的一跳。
天地良心,王老志隻是想拍趙佶馬屁罷了,絕對沒有害周铨之意,他甚至覺得,自己給了周铨一個進一步鞏固聖眷的機會!
若是李邦彥、朱勔遇到這個機會,一定會牢牢抓住,借助聖意,在沿海富庶之地一頓搜刮,而且還可以借此來調動舉國之力,用于自己的私利。
朱勔現在在蘇州就是這樣做的。
可是周铨卻不這樣以爲。
他笑完之後,向趙佶拱手:“臣是肉體凡胎,隻是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缥缈間,不知其方位。臣所募水員,又都是庸俗頑劣之人,沒有福氣更無仙緣,故此哪怕偶然相遇都不曾遇到過仙山。”
王老志剛才被周铨笑得心中發毛,聽得他這樣說,還想再發表一下高論,卻見周铨轉向自己,似笑非笑地道:“臣聞洞微先生乃陸地神仙,受漢鍾離點化,又曾遊仙天外,居宿仙宮,臣請官家以洞微先生爲向導,領臣之船,遠赴仙山,爲官家取來長生不老之藥!”
王老志瞠目結舌!
他這樣的道人,好不容易來到趙佶身邊,除非是感覺自己的騙局要被揭穿,否則怎麽也不會離開,畢竟這十丈軟紅富貴之地,誰舍得離開?
更何況離開後去遠赴海外,浪高風急,九死一生,哪裏比得高坐觀中交結權貴快活?
好一會兒之後,王老志拱手幹笑道:“貧道所學甚淺,加之年邁,恐不能爲用,不過,貧道知一人道法高明,善辨陰陽,可爲周郎向導。”
他這個時候,隻想着讓自己脫身,哪裏還管得那麽多,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因此便推舉一人道:“此人姓林,名靈噩,曾爲東坡僮子,後遇仙人,得授《五雷玉書》,道法深厚,仙緣長遠,非貧道所能比。不過此人志不在富貴,恐陛下召請,亦未必能成行也!”
這一下輪到周铨瞠目了:這也行!
這可就是直接将黑鍋交給了别人,而且因爲那人不在場,還不能爲自己分辯。特别是“此人志不在富貴”之句,更是留下了伏筆,如果林靈噩不敢來,那可不是他所薦非人,而是趙佶面子不夠大。
不過周铨此時倒有些興趣了。
這些道士們别的不行,但觀星望氣,多少學了一點,他們完全可以爲大宋的天文學發展做點貢獻,同時也幫助航海術獲得提高。
同時,他們也可以以傳播教旨爲名,對外進行文化擴張,甚至可以成爲華夏拓展的先鋒!
想到這,周铨臉上又浮起了似笑非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