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正月十五上元節,要放燈三日,平時功課繁忙的太學,這一天也難得地放假一天。
白先鋒滿臉不高興地走出酒樓,在他身後,傳來嬉笑之聲。
當他到了樓下時,才有一人趕來,将他的衣袖拉住:“銳之何必如何?”
“光弼兄,非我不合群,實在是聽不得他們的胡言亂語了……一個個指天劃地,仿佛若是用了他們爲相公,天下立刻太平,四夷瞬間賓服,實際上呢,卻是既不知稼穑,又不知行伍……周铨說得沒錯,他們自诩清流,實是輕流!”
白先鋒乃是太學内舍生,拉住他的洪皓,則是來京師準備參加科舉的。兩人一是陝西人,一個是江西人,隻因志趣相投,結爲莫契。今日上元節,太學難得放假,洪皓便邀了白先鋒等來樊樓宴飲,隻不過三兩杯酒入肚之後,席中卻發生了争執。
過去一年,明裏的棉布商會,暗中的東海商會,都在大宋造成極大的影響。特别是棉布商會,廣爲人知,已經形成了一個非常強大的利益同盟。
在太學的學子們看來,這是斯文掃地的事情。
加入棉布商會的各方勢力,那些身居高官的他們不太敢直接罵,隻能暗中諷刺,但周铨則是個活靶子,這些太學生們對周铨年紀輕輕就得任官職,都是心懷羨嫉,因此少不得一些攻擊的話語。
前年在榷城密約達成後,攻讦周铨最力的就有他們,如今一年過去,周铨在徐州、海州做得好大的事業,他們卻還隻是太學生,自然又要攻讦一番。
白先鋒原本也看周铨不大順眼,他父親曾随橫渠先生張載學過氣學。如今氣學式微,二程很不客氣地撈走了氣學的遺産,白父既不屑與之同流,又無力改變此事,便隻能隐于居中,但既然出自讀書人之家,對于不甚讀書的周铨,當然有種優越感。
所以去年攻讦周铨,白先鋒亦曾加入,但經過一年的冷靜、觀察、深思之後,白先鋒的觀點變了。
那份榷城密約,不僅不是賣國條約,而是外交與軍略的神來之筆。不僅緩和了宋遼關系,解除了歲币負擔,還爲大宋提供了大量的稅賦,使得許多大宋百姓,有了養家糊口的活路。
方才便爲此事,發生激辯,那些書生們高談闊論,他勢單力孤,一氣之下離席而走。
“不過是一介外人,何必爲了他,傷了同舍的和氣,銳之兄,還是回來吧。”洪皓又勸道。
白先鋒擺了擺手,長歎了一聲:“道不同不相與謀,他們既視我爲下賤之輩,我又何必湊上前去自取其辱。光弼兄,你也是想做實事之人,與這些人呆在一起,隻能讓自己眼界變淺,固執己見!”
“擇善固執亦是……”洪弼正說間,突然聽得前言轟的一聲響,緊接着,街上的人都蜂擁湧了過去。
他訝然相望,卻看到一個大号的孔明燈浮在半空之中,因爲被底下的人用繩索牽引,所以沒有随風輕去,而是順着街道,慢慢向着向南而行,眼看就要到他們面前了。
這大号孔明燈下方,還墜着綢緞的條幅,兩人仔細一看,上面寫着“棉布商會恭賀上元燈隊歡迎莅臨”。
兩人對望了一眼,洪皓面色不愉,而白先鋒則是苦笑。
“當真是大張旗鼓,唯恐天下不知啊。”洪皓道。
“這孔明燈還能這樣用……等一下,那上面,那上面是人!”
所謂的孔明燈,當然是熱汽球。
這玩意兒對擁有大量絲綢的大宋來說并不難做,真正麻煩的是如何在上面載人。
現在在熱汽球下吊籃中的,是一個隻有七十餘斤的瘦小男子,他得意洋洋,在半空中不停向下招手。
若隻是個大号孔明燈,還不能在京師中造成如此轟動,上面還載着個人,這才是讓衆人奔走追随的根本原因。
昔日魯班能造木鳥,在空中飛三天三夜,可那隻是傳說,而且并沒有講木鳥能載人。現在則不同,這大号孔明燈下挂的籃子裏,竟然還載着一個人!
木鳥還有翅翼,可這大号孔明燈連翅膀都沒有!
熱汽球下邊,抓着繩索不讓它飛走的是師師小娘子。
如今的師師,已經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少女了。漸漸張開的身體,露出美人胎子的模樣,這個時候她的小臉興奮得全是紅霞,細密的汗珠從鬓角滲了出來,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激動的。
她一個人當然扯不住熱汽球,就是加上她旁邊的周铨也不行,實際上熱汽球是拴在一輛花車之上。
“如何,我說了要送你一個最熱鬧的上元,你覺得今年的上元節比舊年是不是會更熱鬧?”周铨笑嘻嘻問着她。
師師小娘子用力地點了點頭,滿心都是喜悅。
“不生氣了吧,過年雖然沒有來京師陪你,如今可是來陪你了!”周铨又道。
但師師的小嘴立刻嘟了起來:“兄長騙人,你是來辦商會的年會的!”
“可我如今不是沒有理睬那些家夥,專心陪你遊街玩耍麽?”周铨道。
無論是棉布商會還是東海商會,都是松散的利益聯盟,想要讓這個聯盟能夠更持久更強大,年會是必不可少的。
特别是在過去的政和三年中,兩個商會都展露出光明的前景之時。
“我想随在兄長身邊。”師師擡頭望着周铨,想要說出自己心裏話,但是周圍人實在太多,她不敢開口。
隻能輕輕往周铨那邊靠了一點,讓自己盡可能更接近他,感受到他身上的溫暖……
小小少女的心思,周铨暫時還沒有體會到,他一直将師師當成自己的妹子呢。
洪皓看到周铨與師師的親密狀,再次冷哼了一聲。他倒沒有細想,以爲那是周铨和他的使女,覺得此子果然輕浮不堪,難怪會和遼國的公主攪在一起。
白先鋒卻是盯着那熱汽球,遲遲收不回目光。
“銳之,你看傻了麽,怎麽與這些市井庸人一般模樣?”洪皓看他的樣子,心裏有些冷。
原本二人志趣相投,但因爲對待周铨的态度不一緻,如今他看白先鋒,也有諸多不順眼之處了。
“唉,竟然有此奇物!”白先鋒猛然撫掌叫了一聲。
“嘩衆取寵之物,于國于民,無半點益處,哪裏值得銳之你這般大驚小怪!”洪皓開始想起管甯割席的典故,心中暗忖,若是這白先鋒不說出個理由來,他少不得也要與之劃地斷交了。
“此爲軍國利器,戰陣之中,主帥往往無法看得戰場全貌,不知敵陣變化,也無法将号令傳遍全軍,但有了此物,居高臨下,不但可以窺得敵陣虛實,還能夠讓全軍都能看到号令……比如說,用旗語!”
白先鋒盯着周铨觀察了一年,周铨在海州船上推廣旗語之事,他也聽說了,再将其與熱汽球聯系起來,他再次撫掌,長長歎了口氣。
洪皓知道,白先鋒出自陝西,與西賊交戰的前線,如同橫渠先生張載一般,少年時起白先鋒就好談兵事,雖然考進了京中的太學,但他内心深處,還是想如同範仲淹一般,在西北主持軍務。
“我要見周铨,我要和他說,這大号孔明燈加上旗語何其重要,這是軍國利器,不可輕示于人!”白先鋒心中想。
花車遊街,這種事情大宋并不少見,更有甚者,有些花車上還尋來當紅歌伎,或舞或樂,引得遊手好閑者緊緊跟随。但今日所有的花車,都被熱汽球搶了風頭。
就在樊樓之後,一座最高的角樓上,一張案幾,旁邊坐着一人。
此人斜椅欄杆,正俯身下望,他看到了白先鋒與洪皓,自然也就看到了熱汽球。
他猛然站起:“這……這是何物,王先生,你可知這是何物?”
在他身邊,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緊緊皺起了眉。
“此妖物也!”道士叫道。
他眼中滿是緊張之色,一伸手掌,連着筆劃了幾個手勢。
樓頂那人哈哈一笑:“未必未必,王先生不妨仔細看看,這不過是個大号的孔明燈罷了,唔,我想想……熱汽升而寒氣降,它是借用熱汽上升之力,将之托起,隻要有足夠的熱汽……唔,上面還有人,有人可以騰空?”
那人正是趙佶。
在他身邊的道人,乃是洞微先生王老志,如今名聲非常大的一位道士。聽得趙佶初時之語,王老志原本面上讪讪,此時神情轉了過來,肅然道:“臣正是看到上面有人,才稱之爲妖物也!”
“哦?”
“人在皇上,豈非妖物?”
王老志之意,那乘着熱汽球浮空之人,位居趙佶之上,事反常必妖,所以稱之爲妖物。趙佶聽了之後,又看了熱汽球一眼,心中生出無明之火。
自古以來,身爲帝王者,無論他們表面上如何謙遜,實際上都容不得别人比自己高。
趙佶是極聰明之人,否則也不能隻是一眼,就瞅出熱汽球的原理來。聽了王老志之語,他正要下令有司去毀了熱汽球,但最後看這一眼時,卻看到了“棉布商會”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