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周铨的海船之上,一律備有桔子、豆芽等食物,每日都逼迫水員吃點,因此倒不虞水員中最可怕的敗血症出現。
第三日,周铨命令水員準備出海,餘裏衍和他一起來到碼頭上,望着東海甲号,餘裏衍有些惱怒地甩着馬鞭。
她喜歡這船,因爲周铨每次都是乘這船來的。她讨厭這船,因爲周铨每次都是乘這船走的。
正當她一個人不滿地甩着馬鞭時,耶律馬哥跑了過來。
才當了一年的城主,耶律馬哥現在就發胖了,好在還沒有一跑三喘。但餘裏衍還是看他這模樣不順,不等這厮開口,就沒好氣地道:“一個月後若我看到你還是這麽胖,直接把你扔到海裏去!”
耶律馬哥嘿嘿笑了笑,他是餘裏衍的親信,自然知道餘裏衍的脾氣。不過他立刻收住笑,小心地道:“殿下,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禀報!”
“什麽事,沒看我忙着麽?”
“上回李宏左道邪教之事。”
這李宏乃是漢人,卻從西夏來的商人處學得旁門走道,能使幻術,噴水變火,自稱乃是神子降世。他糾集一群各族百姓,利用左道控制他們,在燕京作亂。但左道邪教就是左道邪教,甫一舉事,便爲遼軍所破,李宏自己四處逃竄,最終被擒,被車裂成五份,正好傳給五京示衆。
這原本與武清并沒有關系,但是李宏死後,遼國仍在四處搜捕其弟子信徒。官有所好,吏必倍之,得了上面的主意,那些吏員當然不會放過搜刮的機會,于是不少地方百姓都被逼得家破人亡。
燕京之地,漢人衆多,猶是如此。雖然契丹漢化很重,但在某些守舊的貴族眼中,漢人還是比契丹人低上一等,遼軍“打草谷”時,連自己治下的漢族百姓也不放過。故此,燕京周邊許多無辜百姓,也受此事牽連。
這些百姓被逼得隻能逃亡,可在遼國朝廷眼中,此乃大逆不道之舉,明明是他們逼得百姓沒了活路,卻誣百姓是李妖同黨。倒是武清這邊,餘裏衍因爲心向周铨,又受周铨熏染,對百姓懷有仁心,耶律馬哥凡事都是聽她作主,故此算是一處安樂之所。
那些流亡的百姓,也知道武清之好,故此紛紛來此。
“人多麽?”耶律餘裏衍眉頭皺了皺。
“如今已經好幾千,聽聞還有更多,都燕京那邊索迫甚急,而且,恐怕背後還有國舅房的手段,這些人,畢竟是不穩定……”耶律馬哥低聲道。
他也算是在餘裏衍身邊曆練出來了,對于陰謀、背叛和各種算計都不陌生。
餘裏衍眉頭皺得更緊,馬鞭也甩得更急,這是她心情煩躁的表現。
那鞭子晃啊晃,險些都要抽到人面上去了。
“殿下,如何處置,得早有準備啊。”耶律馬哥又道。
餘裏衍能有什麽主意!
她正待發躁,突然間,所有煩惱不見了,化成了一個笑,浮在她的面上。
“殿下?”
“休要問我!”餘裏衍道。
耶律馬哥愣了愣,此事關系到數千百姓的生死,雖然并不是餘裏衍封邑中人,但是以餘裏衍一向的性格,絕對不會見死不顧。
就聽得餘裏衍又道:“我男人如今在此,這樣的大事,自然就該去找我男人!”
她說出“我男人”時,面上竟然浮出羞紅,而耶律馬哥會過意之後,心裏哀歎,看來大遼國最出色最美麗的公主,當真要跟着那個宋國小子了。
不過,他心裏對那個宋國小子,也是相當敬佩的。
餘裏衍遠遠看着周铨的背影,甜甜笑了起來。
周铨本來是準備再過兩天就離開的,可是若卷入此事,他就休想早走,就可以和自己多呆上些時日。
片刻之後,周铨眼睛瞪得老大:“流民?”
“正是流民啊,周郎,這背後估計還有陰謀。流民不去别處,隻往我這裏來,定然有人引導,最大可能還是蕭奉先一黨。我若接收流民,必然要耗費大量财物,用于資助我母兄的錢就會少了,若是我不接收流民,流民爲了活路隻能作亂,他們可以以此爲借口收回我的封地。”餘裏衍冷靜地說道。
她隻是和周铨在一起時顯得比較癡罷了,實際上,生于帝王之家,她若沒有幾分心機,怎麽能得到耶律延禧的喜愛,避開種種明槍暗箭!
她話才說完,周铨就用力抱了她一下。
“有機會,替我謝謝蕭奉先,我會發個運輸大隊長的獎章給他!”
周铨臉上,是難以遏制的喜意,原因無它,便是這個消息!
在蕭奉先、餘裏衍看來,這些流民可能是負擔,但在周铨眼中,他們可是最寶貴的财富。
于濟州島上時,他爲何會放過高屋和石橋二人?不過就是想借這夥貪婪的日本人,從高麗或者日本販賣些人口來。
濟州島八千裏平方,如今隻有十萬左右土人居住,每裏還不足兩人。周铨正想着遷居漢人于此,但從大宋想要移民過來,甚爲不便,人口不足會嚴重制約東海商會的殖民事業。
沒有想到,瞌睡就碰到枕頭,蕭奉先那厮做出了這種事情,看起來是難爲餘裏衍,實際上卻是給周铨送上一份大禮。
燕京附近的流民還有一個好處。
他們是“無國”之民,身爲漢人,在遼國肯定受到歧視,而漢人的故國大宋,又視他們爲異邦之人。這些人,既無法忠于大宋,又難以忠于大遼,在故土無法生存,更容易接受遠赴海外的命運。
“這些人,我全要了,有多少,要多少,不僅青壯,老幼也要!”周铨斬釘截鐵地道。
“你如何要?”
“我回去之後,很快就會有船來,你注意安排好接待之事,另外,我向你借兵,正好可以用押送這些百姓爲名派出去。唔,每個人,青壯無論男女我給你一貫錢,老幼我給你五百文,另外,每月我還給你送來糧食,用于收容這些百姓。”
心念電轉,周铨便開出了價錢。
“沒必要吧……”
“怎麽沒必要,這可以堵蕭奉先的嘴,他若有意見,你便說你在販賣人口!”周铨嘿嘿笑着,聲音裏帶着幾分奸詐。
餘裏衍有些狐疑地望了他一眼,雖然餘裏衍不缺心機和政治頭腦,可是偏向戰略方面的東西,她怎麽比得上周铨思忖得深入!
一個青壯是一貫,一個老幼是五百文,錢不多,但幾乎沒有成本可言。而且随着周铨财富的增加,還可以适當加價,到那時,遼國的那些權貴們肯定會眼紅。
遼國與大宋的貿易,原本就處于嚴重的赤字狀态,當他們積累的藥材、毛皮、牲畜都賣得差不多了,這些貪婪的權貴們接下來就會賣人口。人口賣得越多,遼國自身的實力就會被削弱。
哪怕遼國的政治家們也看出這一點的危險,卻根本擋不住下面人的貪婪,他們最多隻能去引導,比如說,征讨女真等部族,擄賣這些部族的人口。
到那時,漢族爲主體的海外移民團隊已經形成,其中增添些其餘民族,分拆打散,一代人就足以将之同化,兩三代之後,甚至連原先民族的影子都看不出來。
“遼國有戶一百四十萬,口九百萬,這隻是定居的漢族等民族,還有容易統計的各族帳幕……那些隐戶、奴戶、不易統計的遊牧帳幕,整個遼國的人口應當是一千二百萬以上。别的地方不說,僅燕京城,有十五萬人,其中九萬漢人……周圍地方,人數更是十倍于此。這麽算來,沒準可以從這帶走三五萬漢人,不但濟州島可以占穩,就連南下開拓流求的人口也有了!”
周铨越想越是興奮,他忍不住拉着餘裏衍到一邊,将自己下一步的計劃說了出來。
結果迎接她的卻是餘裏衍的一記狠狠白眼。
“怎麽了?”
“你如此看重華夷之别,那你去找你的宋人去,莫來找我!”餘裏衍一甩手。
周铨恍然,他方才的話語裏,明顯帶有将漢人視爲自己人卻将契丹視爲異類之意,眼前這位遼國公主當然不高興了。
即使不說兩人間的私情,就是這移漢人殖民之事,沒有她的配合,也是做不成的。
在這一刻,周铨準備說一個謊。
但看到餘裏衍眼中的淚水時,他又改了主意,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我自然重華夷之别,我覺得,哪怕是契丹人,隻要說漢話用漢字行漢禮心向漢,那便是漢人……你知道孔子麽?”
“自然知道。”
“他曾說,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其本意當是指,若夷狄受中國之文化,則夷狄便亦是中國之人,相反,若中國之人棄華夏文化而以夷狄文化爲尊,那麽此人便不再是中國之人,而是夷狄之屬。餘裏衍,你除了名字還是契丹名,與漢人姑娘還有别的區别麽?”
餘裏衍低下頭去:自己精通漢話,性子雖然不如漢家女郎娴淑,但也與一般漢家姑娘沒有什麽區别。
餘裏衍思忖許久,周铨問道:“怎麽樣,你想明白了麽?”
隻見餘裏衍揚起臉,甜甜一笑,然後問道:“文化……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