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是軍國利器,到目前仍然是禁止向遼國出口的産品之一,因此武清的碼頭仍然是傳統木石所建,與海州那巨大的碼頭相比,顯得分外簡陋。
碼頭之上,一隊遼國皮室軍肅然而立。
哪怕現在遼國國勢衰微,但挑出一支紀律嚴明的皮室軍還是沒有問題的。
可是當船靠近碼頭時,這些皮室軍還是有些亂了。
這艘船首上刷了“東海甲”三字的船,乃是東海商會造成的第一艘海船,是一艘兩千料的中大型船,放在大宋不算什麽,可看在遼國人眼中,卻覺得非常驚駭。
遼國也有水師,他們水師的數艘戰船圍着東海甲号,就象是幾隻小雞,繞着一隻大母雞在打轉兒。
“這船簡直象是一幢樓房!”
“南國水師,果然勝過我大遼,不過我大遼騎兵,勝過他們!”
這一片竊竊私語聲中,船靠上了碼頭,不等停穩,周铨就扶着船舷伸出頭來向下張望,與他目光相對,耶律餘裏衍勉強保持矜持,沒有向着船跑過去。
“好久不見啊!”周铨俯身向餘裏衍招了招手。
這一招手,餘裏衍再也忍不住了,她拎起裙角,如同小鹿一般歡快地奔去。
東海甲上的水員才搭起舷闆,周铨就輕松地跳了下來。迎面,餘裏衍已經顧不得掩飾和羞澀,直接撲入他的懷中。
看到這一幕的契丹人,無論是遼國官員還是皮室軍,都露出不忍卒視的神情:自家公主如此主動地投懷送抱,這也太過了!
周铨也沒有想到餘裏衍會如此,他略一猶豫,然後哈哈一笑,人家姑娘家都不怕羞,他一糾糾男兒,難道還怕了嗎?
雙手一環,便将餘裏衍抱住。
感覺到他有力的臂膀,餘裏衍滿心都是甜蜜,然後,羞澀又浮了上來,特别是偷眼回顧,看到周圍自己的親衛們都是滿臉悲哀的神情,她的羞澀又變成了惱怒。
都怪眼前這負心薄幸的漢兒小子!
心中又是羞惱又是嗔怪,于是餘裏衍雙手一撐,用力将周铨往後推去。
周铨隻覺得溫香軟玉滿懷,正心曠神馳,哪料到懷中佳人突然翻臉,用力将他推得向後踉跄了好幾步。
若是在海州,肯定沒事,但這是武清,這裏的碼頭甚爲濕滑,腳下不穩,他就直接往後坐倒。
然後就在一片驚呼聲中,他墜入海裏。
餘裏衍駭得魂飛魄散,慌忙跑過來,要跳下水救周铨,卻看到周铨半截身體露在水面上,渾身濕淋淋的。
原來他墜入海中的地方水不深,隻是到腰,因此除了狼狽一些外,倒沒有什麽問題。
“呵呵!”看他沒有危險,餘裏衍驚慌之意頓去,但戲谑之心又起,指着周铨叫道:“讓你不理睬我,讓你兩年都不來看我!”
周铨瞪着她,然後捧了一捧水,猛然澆了過去:“你不是也沒有去大宋看我麽!”
他的動作太明顯,故此餘裏衍很輕巧就躲了過去,兩人笑鬧之狀,落入衆人眼中,遼國這邊倒還罷了,“東海甲”号船上,有人咳了一聲:“鄭學士,就……讓他這樣?”
鄭允中橫了向自己說話的人一眼,這人甚是年輕,外貌也頗俊秀,顧盼之間,頗有自雄之意。此人姓竺,名簡,今年還不到二十,與周铨年紀相當,但十五歲時便入太學,因爲年少博學,頗得趙佶賞識,大觀三年以上舍生賜進士及第,向來自負,此次能入大宋使團,乃是有力之人舉薦的結果。
但這厮一直看周铨不順眼,沒少指責周铨行事無大臣體,或者是在與遼國出使時有失分寸。上回鄭允中、周铨出使遼國回來,攻讦周铨最力者,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實際上誰都明白,他隻是不憤比自己年紀還小點的周铨,竟然能立此奇功,心懷嫉妒,故此處處爲難罷了。
此人幹得最狠的一件事情,就發生在今年,他率先上書,指責哲宗元符皇後劉氏,如今的崇恩宮太後,也就是趙佶的寡嫂幹涉政事,将這才三十五歲的婦人逼得用挂簾子的銀勾自缢而死。
見鄭允中不理自己,竺簡哼了聲,他自恃剛剛在朝中立下大功,搶先一步上前,踏着舷闆下了船。
才踏上岸,他迫不及待地一揮袖子:“周铨,你私通虜婦,有損國儀,該當何罪?”
這話說出,水中的周铨用一種看白癡的眼光看着他,而岸上的餘裏衍,柳眉頓時豎起。
周铨可以打可以罵,但隻可以是她打她罵,别人碰着周铨一根毫毛都不行!
“我就說過,你這等不學無術的無恥……”
竺簡還待再罵,就聽到耳畔風聲響起,然後叭的一聲,他白皙的面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卻是餘裏衍用馬鞭抽的!
“抱歉,快兩年了,我其實都沒有抽過人,今日是第一次抽!”一鞭子将竺簡的厥詞抽了回去,餘裏衍滿臉讨好之色,看着周铨道。
周铨哈哈一笑:“今日你也沒有抽過人啊,你抽過嗎,我可沒有看到!”
“對,我隻抽了一隻狗,一隻亂咬亂吠的狗!”
他二人對話旁若無人,聽得竺簡卻是睚眦俱裂,幾乎要捋拳就上了。
不過不等他動手,餘裏衍身後,已經有十餘個親衛一擁而上,将此人制住,然後五花大綁起來。
“我是大宋使節,你們不能這樣待我,我是大宋使臣!”
“你敢得罪我大遼蜀國公主,莫說隻是一個區區使臣,就是你們大宋的親王、宰相來了,也得乖乖認罪!”耶律馬哥冷哼了一聲道。
鄭允中咳了一聲,上前來拱手:“耶律将軍……”
“我如今是武清太守!”耶律馬哥很驕傲地道。
“耶律太守,還請念在兩國交好的份上,不要責怪他,此人年輕氣盛,不免有失禮之處……”這個時候,鄭允中不慌不忙跑來勸解。
“何止失禮,簡直是輕浮無行,猖狂不法,你們南國,向來以禮儀之邦自居,爲何就派出這等人物來?”耶律馬哥武将出身,不好與鄭允中争執,但遼國自然也派了伴使,那伴使毫不客氣地訓斥起來。
“是,是,此是鄙國稍欠考慮,此人隻是使團中無足輕重一員,故此未曾仔細選拔。不過,此人雖是無狀,終究是大宋使團之一,貴我兩國如今互誓盟好,還請稍留體面。”
竺簡雖然被綁了起來,耳朵卻沒被堵住,聽得此語,頓時瞪圓了眼睛,鄭允中竟然認下了他的罪狀!
他自覺自己才是在維護大宋的國體與顔面,如何受得了現在的指責,當下怒叫,卻沒有人理會他。
被帶遠之後,一頓痛毆,打得他筋酥骨軟,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雖然使團一員,可是遼國真的不講理起來,大宋如何會爲了他這樣一個區區小官,與遼國全面翻臉?
再受得一頓痛毆之後,他幡然省悟,知道自己********了。
不是對付周铨——若隻是對付周铨,鄭允中身爲文官,此行正使,也會想法子維護他。而是因爲他将此次出使看得太輕,根本沒有弄清楚輕重緩急。
待他再被送回大宋使團時,使團正準備出發北上,鄭允中執着周铨的手笑道:“果然如同周郎所言,自海路北上,确實要順利,不過海上風浪頗大,不能不慎重啊。”
“故此我才造新船,練水員,鄭學士,一路順風!”
二人看似很普通的對話之中,其實暗藏着深意。
這次鄭居中出使遼國,有着數重用意。第一用意是鞏固兩國間的榷城貿易,每年榷城貿易,能夠給大宋帶來數百萬貫的收益,這麽龐大的進項,值得政事堂爲此多傾心力。
其二是試探遼國對西夏的态度,因爲國庫充盈,所以征伐西夏滅此宿敵,已經被趙佶提上日程。蔡京對此雖然态度不是很積極,可政堂中還有别的宰相對此很上心,特别是童貫,更是全力以赴,蔡京也隻能同意。
其三,則是那位被童貫帶回大宋的馬植,他建議與女真人聯絡,做好下一步伐遼的準備。此事雖然鄭允中未曾告知周铨,但周铨在得知組建使團之事後,便猜到了這個結果。
鄭允中與周铨方才的對話,是鄭允中提醒周铨,莫要因爲兒女私情而誤了國家大事,而周铨的回應,則是表明自己所做一切,正是爲了大宋。
雙方心照不宣,而竺簡則是聽得一頭霧水,待使團前行之時,他忍不住問道:“學士,周铨就留在武清?”
“他隻是奉命送使團至遼國,又不是使團之人,不留在武清做什麽?”鄭允中沒好氣地道。
竺簡聽到此言,愣了一愣,先是嫉恨:周铨可以留在武清休息,他卻還要遠行數千裏,直達遼國中京。但旋即他又暗生喜意:沒有周铨在,此次出使之時,他一定要憑借自己的學識才華,不辱使命!
“竺簡,此行關系重大,你是第一次出使遼國,希望你能凡事三思!”見竺簡神情變幻,鄭允中忍不住提醒道。
不能讓這厮壞了出使之事。
竺簡用力點頭:“學士隻管放心,我知道,出使遼國乃是外交,外交無小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