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面書生啞然一笑:“國佐兄,你還是如此脾氣,不過到了蘇州任教授,可要多加收斂,切莫得罪朱勔。”
“伯紀一向激烈,更勝于我,今日怎麽反勸我了?”被稱爲國佐的人道。
這二人,國佐姓陳名公輔,乃是京師上舍生出身,出了名的激昂之輩,今年得了上舍生之首,被任命爲平江府教授。而伯紀則姓李,名綱,乃是進去進士,與陳公輔志趣相投,兩人都是京師諸生中活躍的人物。
此時李綱尚未授實職,因爲陳公輔南來平江府任職,李綱跟随相送,也是長長見識。不曾想到,才到蘇州,就趕到了這麽一件事情,親眼見到兩個天子寵臣,在這裏上演了一出龍争虎鬥。
不,不能說龍争虎鬥,隻能算是單方面的碾壓。
李綱頗爲贊賞地看着周铨:“舊年在京師中,國佐與陳朝老等一起,群情洶洶,以爲周铨使遼國多有不當之處,當日拟訂周铨可誅之罪者雖非國佐等,但國佐也沒有少搖旗呐喊吧?”
陳公輔有些恨恨:“可惜朝廷未曾遠貶是兒,至使其猖狂如此!”
“我倒覺得,是兒頗有可觀之處,外争國權,使歲币之辱一朝得雪,内豐國庫,卻無收刮殘民之事。榷城、水泥,僅此二事,便是利在當代功在千秋之事。當初我便勸國佐,勿要參與此事,可惜國佐不聽!”
陳公輔唯有苦笑了一下。
李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當初他如果不是積極參加攻讦周铨之事,他這個平江府教授之職,哪裏能下得這麽快!
姑蘇可是讀書之地,這裏百姓殷實富裕,又喜好子弟讀書,在這裏任教谕,絕對是個美差,等閑人物,豈能拿得,就算他有上舍第一的身份,相當于一科狀元,但任官之初就能得此美職,算得上不錯了。
李綱當初就是沒有參與此事,所以現在還在京中待職,今後會放到哪個偏遠這地,都未必可知。
“伯紀休要爲是兒辯護,你瞧他今日飛揚跋扈之勢,他若得志,豈是家國之幸,百姓之幸?”
“就是今日,也不能說他是錯,他一路打來,打得可都是朱勔的走卒,你見他打過一個百姓麽?”
李綱的反駁,讓陳公輔無語了,但他從内心深處,還是看不起周铨。
“且看吧,是兒如此跋扈,對上朱勔,勝負之數,尚未易量。”
二人都向碼頭望去,雖然周铨此時占了上風,可是朱勔畢竟人數衆多,他們隻需要稍加發力,周铨就要面臨一場災難式的失敗。
果然,朱勔看到自己手下的狼狽模樣,咆哮大怒,他身邊七個金帶管事,十餘位銀帶管事,一個個被他趕了出去,将散成一團的人手聚攏起來。
有人手中甚至還拿出了弓弩!
一般的軟弓,破不了步人甲,但是陣列少年身上的普通甲衣,卻是擋不住的。
“射,射死他們!”朱勔狂妄地叫道。
“我看誰敢射一箭!”有人厲聲大叫。
朱勔覺得這聲音不對,再看去時,卻發覺周铨身後,多了一個人。
仔細看這人模樣,朱勔覺得很是眼熟,用力擠擠眼睛之後,他才恍然,同時臉色大變。
“你……你……”
出來之人,乃是蔡行。
朱勔乃是蔡京與童貫推薦給趙佶的,特别是蔡京,可以說是朱沖、朱勔父子的舉主,他二人少不得要上門拜謝,因此,朱勔曾經見過蔡行。
隻不過蔡行在京師中任官,少有回到江南之時,不曾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他,而且他竟然和周铨在同一艘船上。
一瞬間,朱勔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然後這所有念頭都歸在一起,隻剩一個。
今天他要輸了,而且輸得徹底,輸得顔面無存!
更讓他恐懼的是,蔡行在這裏,會意味着什麽!
陰沉着臉的蔡行,在船上冷冷地看着朱勔。
原本他不想出面的,但此時的情形,他再不出面,恐怕連他的性命都有危險。
雖然是被周铨卷入今日之事,但蔡行卻心甘情願,因爲他此來,是奉蔡京之命而爲。
明面上,是讓他回杭州祭祀曾祖,實際上,就是來幫助周铨解決船匠之事。
大宋太缺銅了。
蔡京是奸臣、是貪官、是權臣,這些都沒錯,但他同時也是這個時代最具有經濟頭腦的人之一。否則,以趙佶那大手大腳的性子、好大喜功的作爲,蔡京哪裏能夠支撐起國庫的支出,甚至還辦起居養院之類的福利機構,讓最窮苦可憐的百姓,能夠從大宋的繁榮中分一杯羹。
因此,當石軒帶回的消息中提到,海外日本有大量的金銀銅礦,這讓蔡京興奮起來。爲了慎重考慮,他還發動不少人,去查詢堆積在故紙中的資料,從一本本發黃黴爛的紙張中,尋找證實周铨說法的證據。
他找到了。
同時,數名曾經到日本經商的大宋商人,還有數名自日本來大宋朝聖的日本僧人,都被召入京師西面蔡京禦賜的府邸,從他們的口中,周铨的說法再次得到了證實!
日本,果然是黃金白銀和銅礦之國!
而過年之後,周铨請石軒轉達的信中,提出改革大宋币制,采用金、銀、銅三階币制之法,蔡京覺得,自己終于有了解決大宋錢荒、進而解決大宋财政困難的辦法。
這與居養院等一般,都是他名垂青史的事業,同時也是他鞏固自己權力、維持家族富貴的方法。誰敢爲難此事,就是與他爲敵!
朱勔扣留船匠之事,便是爲難此事,便是與他爲敵。若非考慮到朱勔這個蠢貨并不知其間深意,還有此人也頗得聖眷,蔡京幾乎要将此人視爲死敵,發動一切手段,将他碾死。
哪怕明知這是周铨在利用自己,蔡京也甘于被利用,隻要能帶回來大量的金銀銅!
蔡行盯着岸上的朱勔,朱勔在最初的驚慌之後,恢複了鎮定。
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要拍蔡京馬屁、跟在蔡京鞍前馬後效勞的假藥商人之子了,他如今也是官員,而且坐鎮一方,即使不能和蔡京平起平座,至少面對蔡京的孫子,他有底氣。
“竟然是蔡學士在此……今日之事,蔡學士也看到了,周铨此人,欺人太甚,若我放他平安離開,那朝廷花石綱之事,就再難處置了,此事乃官家交待……還請蔡學士暫時讓讓,待我解決了周铨,再與蔡學士接風洗塵。”
蔡行一出現,遠遠觀望的李綱與陳公輔二人都是色變。
“不意竟是蔡行……無怪乎周铨跋扈如此,原來已同蔡氏合污!”陳公輔道。
“此借蔡氏之力也,未必是與蔡氏同流。”李綱有些尴尬地道。
李綱在京中孤立無援,哪怕已中進士,卻仍未有美官可任,故此他也在尋找門路。蔡京太高,他夠不着,但蔡京之子蔡攸,卻與他有所往來,頗有接納之意。
陳公輔之語,雖是罵周铨,暗中也有批評李綱的意思。
兩人認識蔡行,别人未必認識,故此當蔡行出現之後,朱勔的氣焰一減,便有人打聽這是誰。
蔡行盯着朱勔,想起南下之前,祖父專門召自己在面前,再三告誡,開海之事關系重大,乃是蔡氏今後富貴的根基,故此要他專心配合周铨,甚至還隐晦地指出,他蔡家若能成此事,便是三代宰相也未必可知。
他忍着心中的熱意,對周铨道:“周郎君,你說當如何應對?”
“将令祖之語,轉述予他就是。”周铨輕飄飄地道。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故此朱勔都聽見了,岸邊的人也聽到了。
“家祖蔡公諱京,乃魯國公、當今太師,在我離京之前,曾對我言,他得知江南興花石綱之事,擾民太甚,已向陛下進言,請暫抑花石綱,窮治借此事殘民害民之輩。”蔡行揚聲說道。
此語傳出,朱勔固然是面色大色,近乎魂飛魄散,另一方面,運河兩邊的百姓們皆是驚喜交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士此言當真?”有人揚聲問道。
說話的正是李綱,他在京中,就曾經向蔡攸進言,朱勔之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蔡氏欲成事,必須親近賢達,而遠離朱勔等弄臣奸邪,和他們劃清界限。蔡攸彼時對他的建議很是贊賞,惜哉卻不能用。
“原來是李伯紀在此,我所言自然是真……不親至蘇州,也不知這位朱應奉好大的聲勢,好大的威風!”蔡行盯着朱勔,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話聲才落,突然聽得周圍一片歡呼。
卻是蘇州的百姓,聽得要抑制花石綱之事,頓時歡喜無限,一個個歡呼鵲躍,甚至有向北而拜者。
“不意蔡京,亦能爲此善政。”陳公輔也訝然說道。
朱勔此時,騎在馬上想要維持住自己的坐姿都很困難了。
若真是停了花石綱,他的富貴根基就斷了!
他看向背手立于船頭的周铨,眼中滿是怨毒,但他也明白,自己已經輸了,想要不輸得幹幹淨淨,那麽隻能另想它法!
李邦彥輸與此人,自己輸與此人……是兒當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