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他在教自己的随從什麽是杠杆原理,原本梁庭芳覺得很玄乎的東西,但他卻以耍大槍爲例,解釋以一手爲支點,另一手爲施力點,而大槍所挑之物便是受力點,聽得梁庭芳連連點頭。
特别是周铨那句“若想省力,則施力點離支點需長,若想省距,則施力點離支點需短,二者不可得兼”,梁庭芳結合自己習武體會,隻覺得話雖簡單,卻是至理。
“那施力點離支點隻要夠長,豈不是連塊萬斤巨石,也可以撬起?”他忍不住問道。
然後他看到周铨用一種異樣的神情望着他,說了一句令他永世難忘的話:“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動地……嗯,大宋。”
梁庭芳先是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再然後又愣住了。
好一會兒,他才對周铨道:“雖然我不信你這句話,但是……爲何我覺得此話甚有氣勢?”
周铨沒有理會他,而是在鹽場裏轉了一圈,自顧自看着鹽戶們的生産。
“孫知州曾說,鹽場終會禍民。”
周铨正觀望間,突然聽得帶他來看的那婦人舅翁開口。
“什麽意思?”
“仁宗朝時,孫冕在此任知州,發運使令其在此辦鹽場,他說今日鹽場雖能獲利,但來日必定禍民……若朝廷早聽他的,我等不爲鹽戶竈丁,怎會有今日之苦?”
老人的話讓周铨搖了搖頭:“此話未必全對。”
老人不敢與他争辯,當即沉默不語。
旁邊的梁庭芳卻頓足道:“爲何不全對,若是朝廷不在此設鹽場,别的不說,這戶人家,何至凄慘于此?”
“若無鹽務,這些鹽戶竈丁如何生計?”
“他們可以種田務農……”
“莫非種田務農,就不會遇到災荒疾病?”周铨又問道。
這一次梁庭芳無法回答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那你以爲問題出在哪兒?”
“我看了一下,此地鹽場,還以煮海成鹽,故此成本高昂,鹽質較差,比不得河東的畦鹽,甚至比不得遼鹽。價高質次,争不過别人,自然隻有積壓破産。”
周铨寥寥數語,那老人原本雙眼渾濁,但這個時候,突然睜得老大,然後跪下給周铨叩頭:“公子,公子所言不虛,小老兒方才胡言亂語……着實如公子所言,我們争不過畦鹽,也争不過青鹽,公子既一語道破,必是有主意的,還請公子發恩指點,給海州鹽戶一條出路!”
周铨擺了擺手,王啓年與李寶将那老人扶了起來。
“能發現問題,未必能解決問題,你是老鹽戶,莫非就沒有解決的辦法?”
那老人聞得此言,嗚嗚哭泣,隻是搖頭,卻沒有别的辦法。
周铨默默看着稍遠處,那裏積壓賣不出去的鹽堆積如山,他搖了搖頭,這些鹽中雜質既多,味道也不純,甚至連顔色,也比不上他慣用的河東畦鹽。
“既然畦鹽好,何不用畦鹽法制鹽?”旁邊的梁庭芳絞盡腦汁,憋出了一計。
那老人有些失望:“提轄有所不知,畦鹽乃池鹽,此地是海鹽,用不得其法也。”
他們在鹽場四處看,自然也落到了某些人的眼中。
魏德彪得報之後,咬牙切齒:“老任頭家裏還欠俺的債,便敢與外人勾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們去老任頭家裏催逼,隻要莫惹那小狗,爲俺出這口惡氣!”
在魏德彪看來,今日之事,是他的奇恥大辱。往日裏在這鹽場附近,他都是稱王稱霸,即使是在海州城内,除了極少數人他招惹不得外,别的人都是他欺淩的對象。
可今日,那個自稱周铨的小兒,不但對他呼來喝去,還指使奴仆抽了他的耳光,讓他在海州顔面掃地。
他此時也派人去打聽,這周铨究竟是何許人也,竟然擺出一副猛龍過江的模樣,如此強行壓制他。
隻是一時半會,打聽消息的人還來不了,因此他隻能拿那任家出氣。
梁庭芳跟在周铨身後轉了幾圈,已經覺得無聊了,他笑着向周铨道别:“周公子,我覺得這裏沒啥有趣的,若是公子沒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辭了。”
“怎麽沒有,還有需要你做的事情呢,你惹的麻煩,不掃尾就走?”周铨似笑非笑地道。
“我惹的麻煩?”梁庭芳莫名其妙。
“時間差不多了,任老丈,回你家去,怕是你家那兒,又有麻煩了。”
周铨此話一出,那任老頭兒身體一顫,一瘸一拐向着鹽戶村行去,才走得大半,就看到自己家的屋頂上,一道火焰升了起來。
“啊,啊!”任老頭兒驚慌失措,除了大叫,卻沒有任何辦法。
梁庭芳則是怒目圓睜,大步沖了過去,轉眼間,就将衆人甩在身後。
周铨倒是不緊不慢,當他趕到時,地上倒了五六個大漢,那兩個倒楣的潑皮又在其中。
“該死!”
望着已經被燒了半邊的屋子,梁庭芳踏在一個潑皮身上的腳,又往下跺了一回。
那潑皮慘叫了一聲,但這又有什麽用,于事無補。
“唉,任老丈,看來你家是住不成了。”周铨歎道。
任老頭兒跪在自家門前,已經是欲哭無淚。
“周公子,你是聰明人,我是蠢人,我已經知道錯了……你就伸伸手,幫他們一把吧。”梁庭芳此時道。
“我幫他們倒沒什麽問題,但如何幫法,你想過沒有,你現在是不是想要替他們家還債?”
梁庭芳臉一紅,他方才來第一選擇,确實是要替任家還債,但一問起來才知道,欠了魏德彪債的,不隻任家一家,而且就憑他身上的那點盤纏,真要替任家還了債,隻怕他就要乞讨回池州了。
“而且,我爲何要幫他們家,幫得了一時,幫得了一世麽,救急不救窮的道理,你懂麽?”
周铨的話說得非常冷酷,卻是實情。
這一番話,說得梁庭芳滿面都是尴尬之色。
“任老丈,我看你們家如今情形難過,你這三個孫兒孫女,若不是被餓死,就要爲奴爲婢,若是你願意,我将他們帶回去充作學徒,每年可以回來看你一次,如何?”教訓完梁庭芳之後,周铨又緩緩地道。
爲學徒,不是奴仆,這是好聽些的說法。但至少那任老頭不必擔憂孫子改姓,以後家裏斷了香火。
此時任家已經是走投無路,事實上任家那婦人上街乞讨,便也有賣兒女之意,聞得周铨提起,這老人還跪下來千恩萬謝。
畢竟,孫兒孫女還能活下去,這就是他最大的願望了。
“你們這裏,應當有保長,喚他來作證,再請幾位年長德昭之人爲證。”周铨道。
任老頭頓時尴尬起來:“保長便是魏德彪。”
“那就另選人……唔,梁提轄,你好歹是個武官,倒也可以充當證人,你就還充當這個保人吧。”
梁庭芳此時滿臉羞愧,再不說什麽周铨乘火打劫之事了。
既是要訂契約,任老頭便請了位識字的不第秀才,又請了鹽戶中的幾位老者,王啓年與他幾陌錢,還去買了些酒肉,招待這些證人。
待一切就緒,那三個孩童跪下給周铨磕了頭,周铨示意王啓年帶好他們,然後才徐徐道:“你三個孫兒孫女既然在我家中做事,你媳婦當如何?”
“我二人老了,必不拖累新婦,擇個好些人家,令她改嫁就是。”老人慘然道。
他媳婦慌忙跪下:“舅翁何出此言,奴當替夫盡孝,侍養舅姑……奴便是替人漿洗縫補,上街乞讨,也總不敢短了舅姑吃用……”
這家人倒還有幾分情義,梁庭芳看得心中不忍,他拼命看向周铨。
周铨給任家的家不多,甚至還不夠他們還債,若周铨願意多出些錢,或許這家人就不必如此凄慘了。
周铨卻沒有急着說話,待過了會兒之後,他才道:“任家大嫂年紀尚輕,改嫁與否還可再考慮,不過任老丈,我倒有一件事情想要勞煩你去做。”
“何事,小老兒隻會煮鹽,如今身體也不成了……”
“煮鹽之事,自有江淮發運司管,我暫時還不想插手。”周铨道:“我要在此建一船場,你在海州多年,可知何處可以用作造船場,我要造的不是小漁舟,而是大船!”
海州的鹽戶,自然是見過大船的,但他們并不知道,周铨所說的大船,比他們想得到最大的大船還要大。
“小老兒倒是知道幾處所在适合造船。”任老頭說道。
“除此之外,我要建船場,少不得要用人工……你可以鹽戶中爲我招募人手,每日三十五文到五十文錢,你看如何?”
任老頭渾濁的眼睛裏亮了一下。
在京師,每日五十文是招不到人手做事的,但在徐州,每日五十文就有不少人羨慕,而到了海州,三十五文就足以讓這些鹽戶們趨之若骛了。
“隻恐鹽場不放人,官府那邊……不好交差。”
“放心,這鹽場開不下去了,自然隻有破産,隻要鹽戶們能夠有生計,朝廷想來也是樂見其成,唯一不高興的那人……恰好我不在意他不高興。”周铨一笑,然後看向梁庭芳:“梁提轄,記得我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撬起大宋麽,這個船場,就是我的一個支點,就算撬不起大宋,撬起海州卻是毫無問題!”
梁庭芳用手撓着頭,實在不知如何接這話茬,因爲周铨所說所做,在他心中,完全無法理解。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周铨這樣從鹽場挖人,那主管鹽場的魏德彪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此人背後有蘇州應奉局,借着朱勔之勢,他會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