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趙佶揚了一下眉。
“正是小事。”
“彭城之亂,可未必是小事,連堂堂學士,曾任相公的徐處仁都丢了性命,怎麽能算是小事?”
此話說出,旁邊的楊戬隻覺得寒冷徹骨,分明還沒有到真正的冬天,卻讓他仿佛置身于數九寒天。
彭城之亂的消息,他也知道了,但是趙佶身邊所有人,幾乎都對此保持了沉默,就是他也不例外。
誰願意去揭破真相,當那個觸了官家黴頭的傻瓜呢。
可是官家竟然知道了,而且還是在與蔡京說話時直接掀了出來,這是要與蔡京攤牌嗎?
他悄悄望了蔡京一眼,卻發覺蔡京蒼老的面容上,連皺紋都沒有一絲顫動。
而周圍的内侍諸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或許唯有尚不知曉事情的趙福金,此時還能嘟着嘴:“爹爹他們在說什麽呢,爲何我都不懂?”
“若不是徐處仁丢了性命,老臣原本連提都不必提的。官家日理萬機,西北的軍務,北方的榷務,南方的糧務……哪一樣都關系到國家的根本,那才是大事。彭城之亂,區區一州府之變,癬疥之患耳。利國監知事周傥以兩千冶工,再加上周邊諸州府軍士,不足十日就已平之,亂賊頭領曹二、史鶴等,已枭首送來京師矣。”
楊戬隻覺得自己方才感受到的寒冷瞬間不見了。
小池附近凝固的空氣又開始流動起來,風吹拂着樹葉,發出沙沙聲響。
他心裏也好奇,将府城都燒掉了的大亂,竟然不足十天就被平定,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至少,大宋的那些所謂名臣們,用嘴噴人倒是厲害,用嘴噴賊……戰績實在有些羞于見人。
難怪天子今日心情不錯,原來不僅僅是可以建艮嶽,也是因爲彭城之亂迅速消彌。
“哦……周铨在此事上立了功?”趙佶好奇地道。
“周铨以二十餘人,夜襲賊寨,斬賊數十,盡焚賊寨而去。賊衆得知消息,又爲周傥所圍,隻能散去。”
蔡京沒有隐瞞周铨的功勞,而且,他話語間,還毫不掩飾自己對周铨的欣賞。
“是兒真虎膽也!”
趙佶從皇城司得到的消息裏,并沒有事情的細節,隻是知道彭城賊亂已平。此刻聽了蔡京的詳細解釋,他撫掌贊道。
“仰賴官家聖明,才有此少年英才爲我皇宋效命。”蔡京道。
“當賞,當賞……依太師之見,當如何賞賜?”
蔡京聽到這,微笑了起來:“周铨年方十六,已是七品之祿,官家欲賞,多賜錢财即可,至于官爵,官家賞賜其父就是。”
隻賞其父,不賞其子,以周铨所立功勞,似乎有些過了。楊戬不明白,蔡京爲何會這樣,一方面不掩周铨之功,另一方面又不予相應的封賞。
雖然想不明白,但楊戬可以肯定,蔡京這樣做,周铨反而不會吃虧。
大宋一朝,武人可都是飽受猜忌的,周铨在出使遼國之時,還有現在平定彭城之亂,都立有奇功,若是按照此前的慣例,在封賞之後,緊接着就該是那些文臣們潮水般的彈劾吧。
趙佶略略有些猶豫:“若是如此,恐有傷功臣之心,失志士之望……”
大宋雖然重文輕武,可是趙佶有志于邊事,自然希望人人勇于戰陣立功。蔡京聽得一笑:“陛下何惱,太祖當初多賜田宅之智,如今亦可用之。”
“在京師中給周铨賜宅第?這倒是一個主意,不過這恐怕不放在他心上吧?”
“陛下請看這個。”蔡京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信卻不是寫給他或趙佶的,而是寫給蔡行。
“令孫……周铨寫與令孫的?”
“小孫喜好足球之戲,故此與周铨多有聯絡,雙方約定,各贊助一支球隊,待新春之時,于京師之中展開一場義賽,他們還說此賽冠名爲‘皇宋杯’,比賽之時,還向觀者募集善款,一半用于京師養濟院,一半用于此次彭城之亂中失去家園之百姓。”
“嗯?”趙佶聽得頓時興趣大升。
自從周铨向他推銷足球之後,他便喜歡上了這種蹴鞠的變種,在他的宮中,因爲踢球踢得好而被封以官職的供奉,已經有二十餘個,都可以湊成兩支完整球隊比賽了。
也正是因此,他将募款赈濟彭城災民的事情忘了。
但蔡京卻提醒他道:“官家,如今天氣轉涼,彭城一萬餘戶百姓已無遮風避雨之所,臣隻恐他們等不到募款之時。可若待朝廷撥款,遷延時日,亦會坐失赈濟良機,故此臣有一策,官家看成還是不成。”
“大師且說來聽聽。”
“彭城雖遭亂,但利國監卻完好,官家可免利國監三年鐵課之稅,令利國監諸冶主以此課稅,充爲赈濟之用,如此恩賞自上而下,而地方又可便利行事。”
“太師果然足智多謀,就依了太師!”趙佶對此事興趣真的不大,他更感興趣的還是球賽。
蔡京卻繼續道:“待球賽募款之後,再以所募之款,補足三年鐵課稅缺,如此諸方皆便,上下鹹宜。”
他一闆一眼地上奏,趙佶隻能歎口氣道:“是,是,太師還有别的事情麽?”
“官家還沒看完信呢。”蔡京展顔一笑:“周铨封賞之事,尚未定下。”
旁邊楊戬暗自好奇,也不知周铨許了蔡京什麽好處,今日蔡京是處處爲周铨使力。
趙佶恍然大悟,然後又看那信。
不一會兒,他失聲笑了起來:“有趣,他想要前往海外,尋找那位傳他雪糖之法的海商……聽聞那海商還有許多妙法,許多妙法?”
說到這裏,趙佶面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同時心裏暗生出一個念頭。
哪怕他是富甲天下的皇帝,也總是覺得錢财不夠用。一個雪糖,其間帶來的巨額利潤,讓他這位官家都眼紅,梁師成若不是乖巧,将其中相當可觀的一部分收益暗中獻與内庫,隻怕他都會疏遠梁師成,讓童貫、楊戬等人将之活活吞掉!
若還有可與雪糖相提并論的财源……
“他所言之事,想要在海州建船場,制造海船,募集大膽之徒,遠赴海外,尋求海外物産之利,依卿所見,成算幾何?”趙佶向蔡京問道。
蔡京笑了起來。
這位官家,終究還是如周铨所料,産生了興趣啊。
能夠讓蔡京這老奸出力,周铨當然抛出了大香餌,這大香餌就是海外之利。
蔡京恐怕是這個時代,最爲精通經濟的人,否則也不能将一個冗官冗兵的大宋,撐得這麽久,同時還在全天下廣建福澤園等福利機構。
所以,周铨隻要稍加提點,蔡京就知道,海外之利能有多大!
在廣州,每年都有大量海船進出,朝廷甚至設市舶司,到得當今天子,更是将市舶司從廣州一地,擴大到杭、明、溫、密、秀等諸州。大宋内外海商,若非有暴利,誰會願意冒風波之險,前往萬裏之外的異域,往返一趟甚至需要數年!
在雄州新設的榷城,海外來的香藥,大宋僅僅轉個手,便可以賺取一倍甚至數倍的利潤,僅上回貿易,将皇家積儲多年甚至都開始黴變的香料轉售給遼人,便得了近三十萬貫的收益,若是每年都能如此,不僅售予遼人,還有高麗、倭國等等,僅此一物,大宋一年再入個七八十萬貫,豈非輕而易舉?
“老臣愚昧,敢問此事朝廷可曾有花費?”
“隻是從明州将當年造神舟的匠人調至海州,此事易耳,一紙公文之事。”趙佶道。
“若是此事不成,朝廷聲望可是有損,國庫可是有損?”
“信中所言,朝廷隻須給予便宜行事之權,并不直接介入,既然如此,朝廷聲望豈有損傷,國庫……最多是多開支幾名官員胥吏之薪俸罷了。”
“若此事能成,朝廷聲望可是有增,國庫可是有盈?”
“揚國威于海外,聚異邦财富于大宋……朕明白太師之意了!”
蔡京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隻是幾個問題,卻讓趙佶看清楚此事可能的發展趨勢。
無論如何發展,對大宋朝廷來說,都沒有半點損失,可以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至于害怕周铨開展海外貿易,會将大宋内情洩露給别有用心的外邦,這一點趙佶與蔡京都毫無顧忌。
現在經營海貿的人那麽多,甚至有大食人定居于大宋,若真有什麽消息走漏,哪裏輪得到周铨來做!
“不過,要成此事,如今海州知州,就要調上一調了,此次彭城之變,首亂者爲海州賊。”蔡京慢慢地又道。
“除了海州,還有徐州,朕總不能讓周傥去知徐州,恐怕隻能升他品秩爵位了。”趙佶點頭表示對此認可。
說到這,蔡京就沒有繼續此題,而是又轉回到艮嶽的設置上來。雖然趙佶與他讨論得興緻勃勃,旁邊的趙福金卻聽得昏昏欲睡。
“還是方才提及周小郎的事情有趣,新春之時,要辦一場球賽?可真盼着新春早日到來,那時就可以見到他,要他給我新的玩具了。”趙福金心中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