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半日多前,透過柴禾間的縫隙,他親眼看到,一個黑壯的漢子,掄起斧頭将他的父母都砍死。
自賊亂起後,他們家四口就躲在破柴房裏,是小妹實在餓不得了,父母才出去想要尋些食物,結果那黑壯漢子撞着,二話不說便動了手。
他已經十一歲,懂些事情,一邊牢牢記住那黑壯漢子的相貌,一邊捂着妹妹的嘴,生怕妹妹哭聲驚動了那漢子。
此時妹妹哭得又累又餓,已經昏睡過去,張猛自己也饑腸辘辘,極度的疲倦,讓他眼皮開始打架。
可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了響聲,張猛眼皮猛地張開,驚恐地瞪着外邊。
這兩日來的人,一夥比一夥兇殘,現在來的,又是什麽人物?
然後他聽到有人說話:“這邊兩具屍首……啧啧,可真慘啊。”
“休要動屍首,看看附近有沒有人,若是沒有親人,咱們再替他埋了,唉,這些該死的狗賊!”
“聽聞他們還打出了劫富濟貧的旗号,呸,這對死者,衣上帶着補丁,手上有老繭,分明是苦哈哈的貧苦百姓,未見他們濟,卻見他們劫!”
那對話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張猛渾身發顫,然後愣了一下。
因爲他看到了說話的人,是兩個少年,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
“這般年紀也加入賊人作亂了嗎?”張猛心怦怦直跳。
那兩人徑直往柴房過來,甚至推開了門,張猛屏住呼吸,隻怕對方看到,忽然又聽得一個聲音響起:“賀途,陸海,你們這邊情形如何?”
“大郎,發現了兩具屍體,應該都是普通百姓。”
“狗賊殘暴……唉,隻恨我們來遲一步!”新來的那人走了過,歎了一聲:“若不是徐處仁那蠢材,百姓何緻遭此苦難!”
張猛知道徐處仁是誰,徐州太守,聽說還是一位學士。原本他對這種大人物都是心懷敬意,可是當民亂起時,這位太守沒有來保護他;當他父母被殺時,這位學士也不知身在何處。故此,如今張猛的心中,對這位太守已經沒有幾分敬意了。
他正偷聽之際,突然間,他懷中的妹妹扭了一下身體。他們藏身的柴垛上,落下幾根木柴來!
“大郎,當心!”陸海大叫了一聲,向着周铨沖來。
但有人比他還快。
原本離得還有些遠的李寶,瞬間就沖到了周铨身邊,掌中長矛向着柴垛就要刺過去。
“别,是兩孩子!”周铨叫道。
李寶手微微偏了一點,原本紮向張猛的長矛刺中他身後的柴垛,深深地紮入其中。張猛吓得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而他的妹妹,更是失聲痛哭起來。
這一刻,張猛心中滿是絕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妹妹,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來護住妹妹。
但是出乎他意料,長矛沒有再刺過來,一隻手将對着他們的長矛推開,然後另一隻溫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安心,安心,已經沒事了……我們不是歹人,我們是好人!”
聲音很溫和,張猛全身原本繃得緊緊的,但聽得這聲音之後,他稍稍放松了些,然後他擡起眼,看着這個用手搭在自己肩上的人。
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甚爲俊俏,滿臉都是悲憫之色。
張猛哆嗦着想要起身,但是長期蜷縮着,讓他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周铨扶了他一把,他才站住,将已經醒了的妹妹放下。
周铨打量了一下這少年,十一二歲的模樣,抱着的小姑娘才四歲左右,兩人都是雙眼通紅,一身衣裳雖然舊,卻還算整潔。
隻是在彭城經曆兵亂之後,他們再想穿這樣整潔的衣裳也難了。
“你叫什麽名字,這地上的二位,是你何人?”周铨心裏微歎了聲問道。
張猛這才醒過神來,飛快跑出柴房,撲向外頭自己的父母。
他妹妹跟在後面跑了出去,然後就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周铨又歎了口氣,靠在柴房的牆上,外頭的陽光照不到他的臉,因此李寶、賀途和陸海三人都看不清他的臉色。
此時周铨的心裏,盡是苦澀。
他上過陣,殺過人,自覺心硬如鐵。這城中百姓遭遇兵災之後的凄慘,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當進入彭城之後真正親眼所見,他才意識到,這種場景,與他此前所有的想象都不同。
比他能想到最慘的情況,還要凄慘無數倍!
若是沒有親眼見到,這些凄慘隻是紙上數字罷了,可是親眼見到之後,周铨心裏生出強烈的不安。
彭城之亂并非他的計劃,但是,必須承認,彭城之亂是因他而起,換言之,這些凄慘的情況,有他一部分原因。
周铨不是将所有責任都背負于己身的聖人,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在親眼見到失去家園、失去親人、失去一切的受害者時,這種感覺,讓他從内心深處開始反思。
自己是不是錯了?
不,沒有錯!
若不推動大宋變革,這種情形就不隻是發生在彭城,而是整個大宋整個華夏!
這種痛苦不隻是持續幾天,而是幾十年,甚至百年的異族暴虐。
但自己是不是就沒有責任,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這場動蕩給自己的大計所帶來的利益?
微微歎了口氣,周铨覺得自己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這一天歎氣的次數,恐怕比此前一年歎得氣還多。
“大郎,大郎!”李寶低聲呼了他兩句,周铨慢悠悠從柴房裏晃了出來,陽光再次照在他的面上,讓他眯着眼。
這樣普照一切的陽光……他有些不适應呢。
“大郎,你沒事吧?”李寶問道。
“沒事,隻是有些不忍。”周铨看着在地上哀哀欲絕的那少年,搖了搖頭。
彭城之中這樣的慘事太多了,僅他親眼所見,就有數十上百起。賊人先後三次作亂,第一次還隻是劫掠富戶與衙門,第二次就是一般百姓家也被搶擄,到得第三次,賊人打出劫富濟貧的旗号,實際上卻是大肆屠殺,在劫掠走大量财富之後,将彭城燒掉大半,然後棄城而走。
所以當周傥與周铨進入彭城時,收複的是一座殘敗不堪的城池。
四分之三的城區被火焚毀,城中存糧大半毀于火中,百姓被殺者數量在三千之上,傷者過萬……周家父子接手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
周铨才走出來,突然見那個少年從父母屍身上爬了起來,走到周铨面前,跪下去“咚咚”磕了幾個響頭。
“求衙内給俺爹娘報仇!”
“求衙内給俺爹娘報仇!”跟着那少年的小女孩兒還不懂事,隻是看着哥哥怎麽做,就學着做。兩個小孩兒跪在周铨面前,周铨隻覺得自己膝蓋微軟,他單膝跪下,将那小女孩扶了起來。
“你……你識得我?”周铨問道。
“俺在太白樓當過小厮,因此見過衙内,俺聽說衙内是有本事的,俺和俺妹妹,願意給衙内當奴當仆,隻求一件事,求衙内給俺爹娘報仇!”
周铨倒沒有想到,自己的名聲竟然傳到了彭城來。
他确實來過彭城幾回,狄丘距離這裏并不遠,無論是招募工匠,還是預訂貨物,都要來彭城更方便些。
周铨牽着那小姑娘的手,将張猛也扶了起來,對方的要求,讓他心中很是酸楚。
“你家中還有别的人麽?”周铨問道。
“俺家就隻有俺和妹子了……”說到這,張猛又忍不住流淚:“衙内,求你爲俺爹娘報仇!”
看來是沒有别的親人了,即使是有别的親人,張猛倒還罷了,他妹子才四歲左右的模樣,周铨也不放心将之交給那些遠親。
“你知道是何人所爲?”
聽得周铨這樣問,張猛身體哆嗦了一下,眼中閃過驚恐之色。
那個兇殘暴虐的黑壯大漢猙獰的面容,仿佛又浮現在他身前,他渾身開始顫抖,然後大哭起來:“俺認得,化成灰……俺都認得他!”
他一邊說,一邊再度跪下,周铨連拉了兩把,都沒有将他拉起,周铨有些惱了:“你先起來,再不起來,我就不管了!”
對趙猛來說,除了向周铨下跪,他不知自己還有什麽可以換取周铨爲他父母報仇。
但聽得周铨這樣說,他隻能一邊抹淚,一邊站了起來。
周铨還未答話,那邊一個少年跑了過來:“大郎,老爺喚你過去!”
周铨将張猛兄妹交給了賀途和陸海,自己趕往周傥那兒,張猛茫然失措,在賀途、陸海的幫助下,就在自家院子裏葬了父母。
他家還算好,因爲位于彭城邊緣,未必席卷全城的大火所吞沒。葬了之後,他跟着賀、陸二人出來,迎面又遇到幾位少年。
“這兩個也是無家可歸的?”一個少年問道。
“是,求着大郎給他報仇呢,做孽啊,那些狗賊!”少年們提起城裏的慘狀,一個個都是義憤填膺。
“砰!”
一聲爆響傳來,卻是段銅将一塊朽爛了的木闆踢翻。
衆人都看向他,他說了聲“對不住”,抹了抹眼睛。方才他與張猛兄妹說了話,兩人的遭遇,讓他生出同仇亂忾之意。
他的姐姐,便也是死于那些無賴之手。
“衙内……大郎,爲何不替這些人報仇,殺了那些歹人呢?”段銅心中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