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楚帶回的這個消息,讓剛剛還興奮的陣列少年們突然間安靜下來,然後各人面上神情不同。
有震驚,有恐懼,有淡漠,也有興奮。
周铨瞄了大家一圈,将多數人的神情都納入眼中。
“勿慌,烏合之衆罷了,象今天這樣的烏合之衆,莫說數千,就是數萬,你們難道怕?”孫誠的聲音适時響起。
一想到今天那些歹人,陣列少年們頓時都輕松起來,大夥小聲議論,幾乎都在讨論自己能立下什麽樣的功勞。
比起方才的緊張,可要輕松多了。
周铨再向葉楚使了一個眼色,葉楚跟着他進到屋子裏。
“大郎,方才你爲什麽讓我當衆說出軍情?”進屋之後,葉楚有些不解地問道。
在陣列少年中,他對軍務最感興趣,也是學得最好的。雖然性子稍稍有點傲,瞧不大起不如自己之人,但是葉楚還沒有魯莽到當衆洩露軍情的地步。是周铨向他使了眼神、做了手勢,他才會當衆說出。
“看看大家的反應,隻有這種突然來的壞消息,才能讓每個人最真實的情形表露出來。另外,也可以看看衆人的應對,特别是你們這些身爲首領的人,如何應對這局面。”周铨微笑道。
葉楚聞言恍然,想到方才衆人的反應,他連連點頭。
“你覺得哪些人反應好,哪些人反應差?”周铨問。
“孫家哥哥雖然操演訓練、打架作戰都不行,但審時度勢,卻是好手,他可以在後穩定軍心。李寶那厮隻知作戰,故此這等變故他根本沒有考慮……”
葉楚一一講來,點了六個人的名字,這六人是他印象最深刻的。
說完之後,葉楚微微籲了口氣:“大郎,徐州至此不過是七十裏,自運河走更快些,賊人的消息已到,那麽賊衆隻怕離狄丘不遠了!”
“我知道,不過我那老爹既然派你來,想來是有把握的,他如何應對?”
周傥的應對,比起周铨想象的還要快。
在周铨忙着去抓史奉仁的同時,周傥就已經召集了各家冶主,直陳利害,各家冶主于是暫時停工,将所有工匠都組織起來,工匠家人都暫時遷入了正在大興土木的龍川别院。
這些家屬,既是讓工匠們沒有後顧之憂,也是人質。
而且還有差役們分散到工人中去,渲染賊人是如何殘害彭城中百姓的。雖然都是編出來的謊言,這些差役們卻講得繪聲繪色,聽得工人們極爲駭然,也讓他們明白,想要家人不受那些亂賊的殘害,就隻能與亂賊死戰。
周傥自京師來時,将杜狗兒留在京師,但還帶來了武陽、狄江等十餘個老兄弟,這些老禁軍出身的兄弟,被他分派出去,每人領個百人隊,充任一卒之長。這樣,周傥手中直接掌握的就有近千人。
然後再由各個冶主家族出人,充任本冶之長,就有了近三千的外圍。
外圍的這三千人,周傥将之視爲輔兵,唯有他老兄弟帶着千餘人,才是戰兵。
“老爺說,兵在精不在多,這千餘戰兵還是多了,若有更長時間,他會再裁汰一半,有五百人,正好指揮。”葉楚還替周傥解釋道。
“這些就不必說了,賊人來攻,老爹他準備怎麽應對?”
“賊人自徐州來,不是少數人馬,那麽肯定會選擇更方便省力的水路,而且聽聞賊首乃是海州賊,乘船比乘馬更精擅,所以在得知賊人動身之前,老爺就已經猜到他們必經運河,因此老爺早就鑄成十八根鐵鎖,隻等賊人來此的消息确認,就要給他來個鐵鎖截河!”
周铨聽得一笑,這倒是符合他老爹的風格,肯定要陰對方一把。
“除此之外,老爺雖在大張旗鼓,整頓兵備,實際上卻已經準備好了,他隻會帶三百人出發,直襲賊首,他說賊人是烏合之衆,隻要擊潰賊首,自然就……”
葉楚說到這裏,周铨已經咦的一聲站了起來,背手轉了一圈,然後跺腳道:“你被他支開了,他如今肯定已經帶人出發了!”
周傥是知道周铨對陣列少年的重視的,而且他也不希望這些少年卷入真正大規模的戰争中。
周铨去擒史奉仁,在周傥眼中不算是真正的戰争,隻是小規模的械鬥罷了。因此,他做好準備之後,便立刻将葉楚打發回周铨身邊,名義上是讓他來通知情報,實際上是支開葉楚,避免這少年真的去參與戰争。
說白了,周傥還是不希望自己兒子去戰場冒險。
“唉呀!”也明白過來的葉楚連連頓足,若不是周傥,他早就埋怨了。
“沒關系,沒關系……”周铨喃喃說道,心突然有些懸了。
帶三百人去奇襲賊人……肯定是在徐州到狄丘的運河中途,悄然用鐵鎖攔住運河,當賊人被迫上岸之時,乘着賊人立足不穩,然後突襲。
算算時間,隻怕再有幾個時辰,戰鬥就已經打響。
“我不能坐視老爹如此,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葉楚,出去傳令,集合起來,然後你速速回鎮……不行,老爹這樣做,是料到除史奉仁之外,鎮中可能還有賊人的耳目眼線,如果你再回鎮子,賊人的耳目眼線發覺不對,就會走漏消息,老爹隻怕連這點都想着了,他是讓我坐鎮後方!”
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周铨撓了一下頭,卻沒有辦法。
狄丘此時不能亂,若是真亂了,他們父子失去基業倒還罷了,更大的可能是讓賊人奪取狄丘,此戰他們輸得幹淨。
“我們……”
周铨正待做出決定,突然間聽得外頭有腳步聲,他向門口望去,卻看到狄江一臉倦意地跑了進來。
“狄叔,你脫困了?”周铨驚喜地道。
雖然狄江有這樣那樣不如人意之處,可周铨并非無情之人,更不是那種極度功利之輩,狄江能夠脫困,他還是非常歡喜的。
“誤了大郎的事情,我有錯……大郎,徐處仁也逃來狄丘了,還帶着武衛營,我先一步,發覺傥哥不在,不能讓徐處仁進入狄丘鎮!”
這又是一個壞消息!
周铨呆了一瞬間,然後忍不住罵道:“這狗官來湊什麽熱鬧!”
徐處仁據守武衛營,就能牽制住賊人,但讓周铨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徐大學士治徐州以來,忽視武備,因此武衛營上下,對他都不是很待見。
特别是整個彭城都亂了起來,各方賊人都無法無天,看起來賊人勢衆,而徐處仁隻會縮在武衛營,逼迫将士平亂。将士被他催逼不過,在毫無戰意的情況下被迫出擊,結果直接被亂民沖散,大多數武衛營士兵都脫了禁軍軍服,也混入百姓之中,不少人甚至直接加入到海州賊之内!
這種情形之下,連武衛營都無法守了,徐處仁帶着幾十名武衛營軍官,還有跟着他的差役保丁,乘亂出城,直接向狄丘逃來。
“估計再有半個時辰,他就能進狄丘,我怕他一到之後,先要奪兵權,若是如此,傥哥就算勝了,功勞也全歸他所有!”
不但全歸他所有,以徐處仁的脾氣,周铨覺得,他甚至可能憑借軍權,治周傥之罪。戰争之中,編個罪名,算得了什麽大事?反正徐處仁失了彭城,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周铨心中有種深深的厭惡,其實狄丘在徐州東北,徐處仁失了彭城,完全可以向西向南退,唯獨不該向東北方跑來。這麽想來,他選擇狄丘,終究還是心中不服,想要憑借狄丘的數千冶工,來爲自己挽回點什麽。
“葉楚,你立刻回鎮,傳我之令,将各冶保丁集中起來,隻說要操演訓練,不讓任何人進出……帶我們的人去,由他們負責隔絕,不讓任何人接觸到保丁。”周铨道。
葉楚立刻跑了出去,狄江一臉慚愧之色:“大郎,我可以做什麽?”
“狄叔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想法子拖一拖徐處仁,隻說……隻說我親自帶人去迎!”
“他身邊還有五十餘人,大半是武衛營的軍士,另有十餘名差役和保丁。”
狄江明白周铨“親自帶人去迎”的意思,悄然說道。
周铨點了點頭,稍稍松了口氣:“狄叔辛苦了。”
狄江不敢多耽誤,轉身就又回了莊子,周铨獨自一人坐在屋中,心裏亂七八糟,許多個念頭浮了出來,讓他無法安心。
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經曆過許多事情,也曆經過數次生死危機,可沒有哪一次,讓他心這麽亂過。
除了爲父親的冒險行動擔心之外,還爲接下來的局面而憂慮。
“這狗官,怎麽就往狄丘來了……”喃喃自語了一聲,周铨眼中閃過一絲兇芒。
徐處仁可是當過宰相的,不是萬不得已,隻要雙方還有和緩的可能,周铨都不想采取極端的手段。
“做好各種準備吧,究竟如何處置,一切,都要看徐處仁自己的!”周铨心中暗想,然後站起身,也向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