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這句話,讓段銅駭得魂飛魄散,立刻又跪倒在地。
見他束手待斃的模樣,周铨笑了。
“我還以爲你會抵賴狡辯呢……你是在哪兒弄到的火藥?”
“小人……小人自己配置出來的,小人在礦上見過……”
火藥到了大宋時期,其用途已經漸漸被挖掘出來,除了軍用之外,部分礦上也采用它來開礦。隻不過此時火藥的威力有限,故此用得比較少。
周铨在那胡虎的屋裏打了個轉,便知道那絕對不是所謂旱雷劈死的,因爲裏面的硫磺味他實在太熟悉了。
“你倒是有些本領,還會自己配火藥……殺人之後,你是否後悔?”
“不悔!”段銅猛地擡起頭來,看着周錢,這還是他第一次正視周铨。
“哦?”
“胡虎該死,他害死了我姐姐……莊子裏沒有人爲我姐姐讨公道,朝廷不會我姐姐讨公道,那我自己來讨公道!”
這小子的回應讓周铨吃了一驚,沒料想他看上去畏縮懦弱的外表下,竟然還藏着這種剛烈。周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這樣一來,你自己可就成了案犯,此事要被官府知曉了,即使你是複仇,了少不得刺配流徒——你當真沒有悔過?”
“我隻悔我下手晚了,未曾在我姐被害之前動手!”
段銅姐姐的事情,想來是一個悲劇,在這大宋似錦繁華之下,掩蓋着多少類似的悲劇,埋藏着多少血肉與仇恨,周铨算不清楚,也不想算清楚。
“孔裏正應是猜到幾分,故此他還想要維護你,你嬸嬸是個蠢婦,倒是什麽都不知曉。你可知道,我是奉太守之命,特意去馬莊查此案子。”
段銅在馬莊時就已經偷聽到了,他隻是沒有想到,周铨當時就已經推斷出案情,聞得此語,他垂下頭:“衙内将俺押到太守那去就是,俺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這般聰明,如何不知道,我帶你回來,就沒準備将你送到太守那去!”周铨笑道。
此時皇權難及鄉村,那些大家富戶私下庇護亡命之事不知多少,以周铨身份,莫說區區一個段銅,就是再庇護十個八個江洋大盜,也不足爲怪。周铨說到這,輕輕用手拍了一下桌子:“你覺得如何?”
“多謝衙内!”
段銅早有猜測,不過聽得周铨确認,他還是松了口氣。
這十餘日來的驚恐不安,此刻竟然全部沒了。
“衙内……”
“喚我大郎,我說過,衙内是外人呼的。”
“是,大郎,小人能爲大郎做什麽?”段銅問道。
他是聰明人,隻是外表的軟弱掩蓋了聰明,否則也不能私下配置出火藥炸死胡虎。周铨庇護他,自然是看上了他的某項本領,但他細細思忖,想不到自己有什麽本領值得周铨看重。
“替我配置火藥,我會給你一個大緻的配方,你自家增減改進,我要威力最大、殘渣最小的火藥!”周铨道。
其實他自己也會配置火藥,畢竟黑火藥的配方的配方的配方的配方并不是什麽秘密,不過周铨惜命,要想提高火藥的威力,得到真正可用的,需要反複試驗,而這試驗過程中會有巨大的危險。
原本周铨是想再過幾年再将此事提上日程,沒想到在鄉野之地,竟然撿到了一個“自學成才”的小子。段銅隻看到周铨一臉嚴肅,卻不知道周铨的心裏已經樂開了花。
段銅聽得是讓他配置火藥,他沒有猶豫,立刻應了下來。
“你不問我,爲何要你配置火藥?”周铨見他應得爽快,心中反而有些意外。
“自姐姐走後,俺今日是第一次象個人,大郎庇護俺,又讓俺象個人,俺這條性命就是大郎的。”
這小子其實很精明,周铨呵呵笑了兩聲,讓他站了起來,沒有再說什麽。
見周铨不作聲,段銅站在那裏,也不知該走還是留下。沒過多久,就見王啓年跑了回來:“大郎,招了,他們招了!”
王啓年有些興奮,經過周铨點醒之後,他覺得自己象是開了竅一般,方才炮制那個嘴賤漢子時,短短時間裏就想出了七八種手段。不過那漢子隻承受到第三種,就經受不住,終于全部招了。
看到段銅在周铨身邊,王啓年沒有說招供的内容,直到周铨點頭,他才繼續道:“此三人來自郓州東平臘山寨,他們與那胡虎素有交往,此次來狄丘,是聽聞冶坑有了缺,想要頂替向家。”
“什麽牛鬼蛇神都跑來了。”聽到是沖着冶坑來的,周铨笑道。
最近這樣的人太多了,既有權貴之家,也有鄉野豪強。不過這正合了周铨心意,他父子将向家的六座冶坑甩出來,再加上水泥窯場,本意就是爲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讓那些别有用心之輩不至于發現他真正的用意。
所以,聲勢越大越好。
“三人口供一緻?”周铨問道。
王啓年略有些興奮地道:“到這裏都一緻,那臘山寨位于臘山之中,掌控了周圍數十裏方圓之地,有不少田林,聚攏了兩百餘戶山民獵戶,再加上分散的各處山村,等閑間可以拉出五六百條漢子。如今的寨主姓史,單名一個鶴字,有兄弟數人,充任保正一職,平日裏好耍槍弄棒,也會做些沒本錢的勾當!”
對此周铨并不意外,所謂的梁山“好漢”雖是虛構,但他如今已經比較了解此時的真實大宋,雖然京師、杭州等地富庶繁華,可是那些皇權難以抵達的地方,卻仍是鄉紳豪強所掌控。
這些鄉紳豪強可沒有把國法放在眼中,他們一個個俨然就是當地的土霸王,而大宋朝廷隻管着征收皇糧國稅,至于别的事情,隻須他們沒有明着打出旗号造反,朝廷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們還說,前些時日,史鶴已經派了一個叫史奉仁的來過狄丘,得了史奉仁的回信,他們才是第二批派來的……除了他們三人之外,還有十餘人,都散在四鄉。”
周铨聽到“史奉仁”這個名字時,隐約覺得有些耳熟,過了會兒,他才想起,狄江曾經提起過此人。
這厮曾經試圖與阿憐接觸,想從那歌伎處打聽自己的喜好,另外這些時日,這厮一直在狄丘活動,與各家冶坑的管事多有往來。
“有意思,他派這麽多人手來做什麽,而且散入四鄉,分明是想隐蔽起來,這位史寨主心中有鬼!”周铨頓時警覺了。
若隻是爲了冶坑之事,派史奉仁來走門路倒還說得通,可是将嘴賤大漢等明顯不是好人的家夥派來,那就是别有用心了。
“沒有别的麽?”周铨又問。
“隻是些爪牙,就算有什麽,他們也不知道,他們來這裏,是等那史奉仁的消息。”
關鍵人物,就是那個史奉仁。
此時史奉仁,正在狄丘狄公醉酒樓後的客棧中,在他面前,一仆役打扮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将枚臘丸遞了過來。
看了看臘丸上的簽印,沒有破壞過,證明這臘丸未曾落到别人手中,史奉仁點頭道:“來得辛苦了。”
“九郎哥哥說笑了,這一路上有什麽辛苦,都是跑慣了的。”那仆役笑着道。
史奉仁捏碎了臘丸,将封在其中的紙拿出,就着蠟燭看了看:“一共是二十九人,分散在各鄉,随時可以聯絡各鄉豪強……不錯,不錯。”
“聽聞海州的二曹操也要來,盧大哥從太行也帶了四家寨主的人馬,此次招集的人手可真不少!”那仆役模樣的人道。
“噓!”史奉仁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周铨并沒有想到,臘山寨盯上的并不是冶坑,而是他本人,而且根本原因,竟然還是在那盧進義身上!
那夜擊殺賈奕之戰,盧進義可是折損了幾個兄弟,他是江湖豪客,最重的就是這種義氣,周家在京師中時,他無法帶領大隊人馬入京師報複,可是出了京師來到徐州,盧進義認爲機會來了!
“二曹操是黑眼珠隻能白銀子的家夥,他從海州跑來……如今人已經到徐州了吧?”史奉仁喃喃自語了一聲,面上露出憂色:“你趕緊去一趟徐州,打聽一下他是不是到了,到了的話,将他攔在徐州,莫讓他來狄丘,最近狄丘外松内緊,有不少狗子在到處嗅!”
“小弟可未必攔得住他!”
“他是水面上的好漢,到得陸地上,定然不适,你隻須說這裏風聲不對,他立刻會停下來。這厮自己倒還罷了,他的那些手下,慣做偷雞摸狗的勾當,來到這裏,必然露餡!”史奉仁道。
那使者聞言笑了起來:“是,九郎哥哥說的是。”
“笑什麽?”
“咱們寨子裏的那些人,可也不是什麽老實的,在寨中有寨主和諸位哥哥約束,他們還要老實些,如今散入各鄉交結豪強,哥哥就不怕他們惹禍?”
“寨主挑來的人手,雖然有嘴賤好事的,但多數識得大體,而且寨主信中說了,他們并不知道抓周大會的事宜,最多隻曉得來這裏聽令行事,就算有什麽意外,也不虞走漏消息!”
史奉仁說到這,心裏也略略有些焦躁,歎了口氣又道:“隻怕夜長夢多,近來徐州太守也不知在做什麽勾當,竟然到處設卡……你勿在此過多停留,還是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