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名下的各個冶坑,成了香馍馍,不知多少人想伸過手來分一杯羹,不過大夥都不敢亂動,想要等周家先下手。
畢竟誰都知道,将向家掀翻的,其實是新上任的利國監知事周傥,還有人稱周衙内的周铨。
狄丘鎮的酒樓不多,畢竟隻是個人口萬餘的小鎮,大多數又是苦哈哈的工匠家屬,這座名爲“狄公醉”的酒樓隻有兩層,往日裏這兩層都不滿的。
但今日,它卻滿了。
史奉仁上到二樓,一望到擠得滿滿的酒樓,甚至還加了幾張桌子,讓過道都變得極爲狹窄,他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這破店的生意倒真是興隆,莫非他們的酒菜很好?”
“史兄說笑了,這種小鎮酒樓,能有三兩個拿手招牌菜就算不錯,有什麽好的……今日如此多人,還不是因爲那件事情。”
“都想走門路,畢竟明面上是一年三四千貫的收益,實地裏,萬貫不隻,一共六座冶坑,打理得好,就是六萬貫,一個聚寶盆!”
說到這個數字,史奉仁的同伴呼吸都急促了一點。
“沒有足夠實力,這就不是聚寶盆,而是惹禍精!你道向家爲什麽會這麽慘,還不是因爲如今向太後早就去世了麽!”
說到太後,史奉仁的聲音壓低了一些。
正說話間,卻見樓底下忽然一亂,他二人伸頭望去,隻見數十上百人向着路中擁去,他們所圍者,鮮衣怒馬,面如冠玉,長得比一般女郎還要俊俏。
“這是誰家小郎,倒是嚣張!”史奉仁問道。
他同伴是本地人,在一家冶坑爲管事,探頭望了眼之後,頓時縮回脖子:“史兄,這就是周衙内,最是精明不過,你在這裏,惹了誰都無妨,唯獨莫要招惹他!”
聽說這個少年就是周铨,史奉仁吃了一驚,看起來隻是俊俏罷了,卻是用手段玩得向家都破家的人!
他又仔細打量了周铨兩眼,目光裏閃動着寒意。
恰此時,周铨也擡起頭來,兩人目光相對,史奉仁頓時也縮了回去。
“這小子殺過人!”史奉仁對周铨目光中的冷漠并不陌生,他臉色微微一白,他隻在自家的幾位莊主身上,見識過這種可怕的冷漠。
“而且不隻殺過一個……”他心中有些後怕地想。
“史兄怎麽了?”他的同伴好奇地問道。
“沒什麽,外頭灰大,蒙了一下眼……”史奉仁話才說到這,外頭又是一亂,他伸頭出去,隻看到一個粉色衣裳的身影,跌跌撞撞從人群中走出,然後跪倒在周铨的馬前。
“衙内,衙内,救奴一救!”
周铨眉頭一皺,這個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正是太白樓中的阿憐。
隻不過現在的阿憐,已經沒有當初在樓上所見時的驚豔,滿臉都是驚駭之色,連血色都看不到了。
周铨身邊,武陽已經警惕地擋住了阿憐,而狄江則笑嘻嘻地湊過去:“這位姐兒,我家衙内可不是官府,你有什麽冤屈,去尋太守老爺就是,若沒有路上的盤纏,我家衙内倒是願意助你幾百文錢。”
阿憐帶着哭腔道:“衙内,衙内,奴是冤枉的,奴真不知道向家要害衙内,如今太守老爺欲擒奴去,衙内,奴這般嬌弱之軀,哪裏能入得衙門?”
她哭得梨花帶雨,周圍看熱鬧的也不禁心生同情。再聽她的話,是卷入了向家的案子,想來她不過是一介弱女子,能幹什麽壞事,當下就有人替她求情道:“衙内,幫她一把吧。”
“正是,英雄救美,唯如此才合衙内之風。”
“然後再美人芳心暗許,以身爲謝,那就更完美了。”
聽得這樣七嘴八舌的聲音,周铨鼻子都氣歪了。
他倒是不介意頂一下太守徐處仁,畢竟這位太守如今焦頭爛額,忙着搜集更多證據去對付向家的兩位國舅,等他騰出手來,他這個徐州太守的位置隻怕也坐不久了。
但是,他更不願意被一個倚門賣笑的女人所利用。
上回在太白樓中,周铨就認定,這個阿憐絕非善物,這種女子,哪怕長得再美,也不能放在身邊,絕對是惹禍之根。
因此他眉頭一擰:“住嘴!”
周圍七嘴八舌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樓上的史奉仁微微點頭:方才大夥都與這位周衙内打招呼,證明他人緣不錯,爲人和善;但現在他一聲令下,衆人就立刻安靜,又證明他威望極高,擁有甚強的震懾力。
“阿憐,我不與你一個姐兒一般見識,誰讓你來的,你自去尋誰去。但若你糾纏不休……你要吃的,就不僅僅是皮肉之苦了。”周铨緩緩道。
那邊狄江卻是嘿嘿笑起來:“大郎,你瞧我屋裏正缺一個疊被洗碗的婆姨,不如就幫這娘兒們一把,然後将她賜給我吧!”
這厮好賭好嫖,雖然本領高強,卻是一個定不住性子的。周铨橫了他一眼:“狄叔!”
隻是一句話,讓這厮滿的嬉皮笑臉收住,嘟囔了一聲:“不就不吧。”
他說的話半真半假,确實是看上這嬌滴滴的姐兒了。
此時阿憐,跪伏在地上,連連叩頭求助,哪怕聽得周铨的話語,她也沒有停下來。
隻不過她叩了半天頭,額上卻還是完好無損,除了多沾了些灰塵外,并沒有叩出包來,更沒有破皮。
每次她垂下頭時,眼中都閃過陰冷憤恨的神情。
名義上她是官伎,實際上她卻是向家所擡舉的,向家原本是想靠着她,勾搭上某任徐州太守,隻不過徐處仁本人并不好色,故此隻能寄希望于下一任。
可阿憐自己有打算,如今向家完蛋了,她更想要借着這個機會,擺脫以前的生活。
隻不過,她太貪心了些。
周铨當日一擲六千貫面不改色的豪邁,讓她心動了,而且她已經打聽清楚,周铨如今屋裏還沒有人,既無定婚,也無納妾。她若是能到周家,哪怕隻是充當一個妾侍,也有享不盡的榮華。
若是手段高明些,沒準周家的女主人這個位置,過些時日她也可以坐坐。
但周铨的冷漠猜忌,将她的夢想全部打碎了。她并不反思自己,而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周铨的錯。
跪在地上連連叩首,但是卻聽得馬蹄聲從自己身邊經過,擡頭看時,發現周铨已經理都不理地離開了。
自從長成以來,阿憐還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
她在哪裏,必然要成爲焦點,人人關注她、禮讓她,便是那些文人墨客,也要紛紛拜倒在她的裙下。
想到這裏,她悲呼一聲,向前一撲:“衙内,周郎,你莫非忘了你曾贈我的詩麽?”
此語一出,周圍人都面面相觑,這位周衙内曉得許多事情,能踢球能走馬,可就不曾聽說他會寫詩,他竟然還寫過詩給這美麗女子?
阿憐伏在地上,當真象是一朵落入塵垢中的桃花,她凄聲吟道:“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衙内呵!”
這最後一聲衙内,喚得當真是凄婉無比,周圍衆人,再看周铨時,目光就沒有方才的親近了。
“始亂終棄?”
“無情無義?”
“莫非周衙内将這美女先那個再那個了?”
周圍人竊竊私語,不停地腦補着劇情,周铨險些氣樂了。
他回頭望了阿憐一眼,這女子的心思,他能猜得出大半。若她隻是想擺脫官伎的身份,私下裏向周铨求助,周铨或許還會伸一伸手。
可現在,她卻在公開場合這樣做,分明是認定周铨會被自己的美色所迷惑,又愛惜名聲,想要賴上來……這女子,當真是蠢得可以!
另外,她一個官伎,能從徐州跑到利國監來,七十餘裏地,就算是從水路,總也要有人幫她才行。背後幫她的人,沒準就不懷好意。
“阿憐,這詩還有後一半,你且聽着!”周铨在馬上道:“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若是上回,周铨不會說出這後一句,因爲這是譏諷阿憐身爲官伎容易變心。當時周铨不了解這女子,擔心她性子剛烈,會如關盼盼般因爲一句詩而自尋死路。
但今次,周铨覺得這女子心機太重,利欲熏心,竟然敢來欺自己,自然不會客氣。
說完之後,他再不管顧,在武陽與狄江護持之下,排開衆人,揚長而去。
跪在地上的阿憐,此刻卻是羞怒交加。
周圍看熱鬧的人,沒有多少聽得出譏諷之意的,阿憐如何聽不出來!
她就算是想報複周铨,給周铨栽上個喜新厭舊、始亂終棄的惡名,也會因爲這詩變得不可能。
甚至自己都成爲笑柄!
她并不知,周铨走了沒多遠,悄然吩咐狄江:“狄叔,你回去看一看,這女子會如何做,若是尋死,就救她一救,若有人與她一起,盯着那人,若是自個兒離開,那麽暗中給她些錢就是……這女子心機深重,非是良配,狄叔,你如今身家,想要找個既貌美又有品行的好人家女子,有何難事,萬勿莫栽在這女子手中!”
說到後來,他聲音有些嚴厲了。狄江有些不以爲然,不過還是依言鑽進了人群之中。
武陽看了他背影一眼,心中琢磨,抽個空子要好生與這厮說說。
大郎如今是要做大事的,狄江如果跟不上,倒不如就此離開,回家去做個富家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