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徐太守畢竟是當過一任宰相的,品秩極高,周傥在他面前,完全沒有資曆可言。
所以徐處仁不給他座位,他也隻能乖乖站着。
“貴官怎麽看?”徐處仁緩緩問道。
“下官隻會燒窯,審案之類的事情,下官不知。”周傥随口回應道。
在他們面前,是向安的屍體,老頭兒的死狀甚慘,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轎夫,另一個是家丁。
“周知事,這不是賭氣的時候!”徐處仁聲音嚴厲了些。
“上回犬子被這夥賊人所襲,人犯爲犬子擒獲,下官欲審此案,太守不是說過麽,下官隻要會冶煉燒窯即可,民政事務,皆由太守處置!”
徐處仁頓時語塞。
當初周铨遇襲之案,周傥帶人先至,還審了一個活口,做了卷宗,但是次日徐處仁就遣人過去,将所有證據、人犯、口供、卷宗,盡數要走。彼時周傥抱怨,徐處仁便說過“貴官隻會冶鐵燒窯即可,民政事力,慣例由太守處置”。
現在周傥再拿這話來堵他的嘴,讓他吃了個憋。
好一會兒,氣順了之後,徐處仁冷聲道:“向老員外可是太後親族,此事必定會驚動京師,周知事,若有什麽問題,非你能擔待!”
若說上回向琮被擄之事,徐處仁懷疑是周傥周铨所爲,這次向安之死,他倒一點都不懷疑了。
原因很簡單,有活口。
與向安一起出城的共有六人,除了兩人同時遇害外,還有另外四人。這四人證明,當時共有十一名賊人,各執兵刃,将他們截住。賊人中就有最近遭到通緝的何順、劉小二和劉小三兄弟,他們與向安說了番話,發生争辯,然後何順第一個動手,将向安殺死。
這夥賊人,正是曾經襲擊過周铨者,并且徐處仁還聽到風聲,背後指使這夥賊人的,明面上是趙勝,暗地裏很有可能就是向安。
“學士若是一定要問下官的主意,下官覺得,這幾個背主之奴話裏不實在!”周傥一指那幾個活下來的随從。
那些随從面如土色,一個個叩頭道:“小人未曾背主!”
“我兒遇襲之時,他身邊之人個個奮戰,故此二十餘賊人都被殺散,你們若不是背主,爲何身上連傷痕都沒有,賊人還放過你們?”周傥厲聲喝道。
徐處仁有些惱了,他是要周傥爲他出個主意的,卻不是讓周傥在他的公堂上作威作福的。
他正準備喝斥周傥,卻看到跪着的四人裏,卻有人目光閃爍,看上去就有些不老實。
徐處仁心中一動,指着那人道:“你這轎夫,有何話說?”
那轎夫頓時叩首道:“太守老爺,小人聽得,聽得老員外與那賊人發生争執,賊人問老員外,爲何……爲何會出賣他們!”
周傥聞得這句,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一下,然後在徐處仁把目光移向他之前,又恢複了一臉嚴肅。
“你還聽到了什麽?”徐處仁咬牙切齒地道。
“還有……還有……”
那轎夫猶豫了一會兒,擡頭看着周傥。周傥咳了一聲:“學士,下官暫時回避?”
“不必,你就在這裏,本官倒要看看,這狗奴究竟聽得了什麽了不起的東西!”
果然是了不起的東西,那轎夫被徐處仁一陣恫吓,吐出的話語讓徐處仁駭然。
這位皇親國戚、向老員外,與那些江洋大盜早有勾結,這一點不出徐處仁意料,但轎夫說,那何順說了一連串的事情,都是向安曾經吩咐他去辦的。
這一連串案件,涉及十二條人命,其中還有兩名是徐州府的吏員,雖然時間久了一些,可衙門中的老人都有印象。
此時衆人才咂舌不止:原來自己的老同僚,竟然是被向安害死的!
這可是案中案,徐處仁原本是想收拾周家父子的,但現在曝露出這樣的大案,他如何敢壓下去。
歹人之言,自然不足采信,可排查一番還是需要的。
就在這時,向琮被帶到了。
帶着向琮的小吏悄悄湊在徐處仁耳邊說了兩句。
周傥耳尖,聽得“擁妓晝寝、白日宣淫”八個字,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自家兒子說的不錯,向琮就是這樣的性子,在得知要離開徐州之後,定然是要做這等事情的。
而徐處仁自诩方正,肯定不能容忍這種老子被砍了兒子卻在嫖的事情。
果然,徐處仁眉頭一皺,看着向琮的神情極爲不善:“向琮,你可知罪!”
換往常,向琮在徐處仁面前是不用下跪的,可是聽得徐處仁一聲喝斥,再加上看到自己老父的屍體,他雙腳一軟,便跪了下來。
不過當他看到周傥時,嗷叫一聲,又爬起向周傥撲來。
隻不過他養尊處優慣了,哪裏比得上周傥身後靈活,被周傥當胸一腳,直接踹回了地上。
“太守,老父母,就是此人,這個狗官害死我爹,壞了我爹性命,前日他兒子綁架于我……”
此時向琮已經瘋了,他老爹之死,讓他完全沒有顧忌,将周铨也咬了出來。
徐處仁聽得這裏,心中歡喜。
借這件事情,趕走周家父子,同時向家手中的那麽多冶坑,也會落入徐處仁手中。他自己當然是正直廉明的大清官,但他兒子、侄子,甚至外甥之類的親戚,或者家中族人意欲經商,他總不能攔着吧。
因此,徐處仁看向周傥,周傥歎了口氣:“學士,此事不可深究,深究起來,學士怕是承受不起。”
“呵呵,貴官太小看本官了,莫非貴官以爲,本官還治不得你一個小小利國監知事之罪?”
“非也,與本官無關,好吧,本官實說了吧,當日犬子遇襲時,那趙勝原是被活捉的,他供出了向琮。犬子一向深明大義,識得大體,向家可是國戚,如何會做這種勾結亡命圖謀不軌的事情!因此,犬子将趙勝殺了,免得他胡亂攀咬。”
“此後,犬子又請這位向員外一叙,問了些話……請看。”
周傥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來,向琮原本在謾罵的,可一看到那紙,眼睛仿佛突了出來,不但不再罵了,反倒撲向周傥,卻被周傥又一腳踹了回去。
“周知事,周老爺,周叔父,我知錯了,我知罪……”向琮叫道。
他此時冷靜下來,知道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誤!
按照當初他與周铨達成的協議,他不說出周铨綁架他之事,同樣的,周家也不會将他留下的罪狀交官。
可現在,他急切之中昏了頭,竟然将周铨咬了出來,當初他留的罪狀,自然也會被交出。
雖然他可以辯解,那是被周铨逼迫寫出來的,當不得真,可是其中有數條,隻需要詳細審查,不難找到證據!
向家盤踞利國監二三十年,這麽多作奸犯科之事,豈有不牽涉到向氏本家之理。牽涉到向氏本家,也就意味着皇權與外戚之争,若放在向太後在世之時,或許無足輕重,可放在現在,趙佶親政已經十餘載,便是念了向太後的舊情,也少不得懲治!
周傥看着向琮笑了笑,然後又望向徐處仁:“太守怎麽說。”
“給本官看看。”
徐處仁接過那紙罪狀,看到上面寫的内容之後,眉頭頓時擰緊了,再看周傥時,目光極爲不善。
這紙上豈實沒有多少向安向琮父子的罪狀,大多都是記載向家書信往來的内容。利國監對向氏本家來說,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财源,向安輩份又大,有資格同當今的兩位郡王國舅通信。
這信裏,可有不少怨憤之語!
不過這種背後發牢騷的話,委婉指責官家“刻薄寡恩”、“忘恩負義”之類的,無人檢舉就無人追究。可現在,這罪狀卻落到了徐處仁手中,而且是在這公開的場合落入其手。
原本可以打馬虎眼的,現在就變成不得不追究了。也就是說,他徐處仁這位被貶的前宰相,要對上向宗良、向宗回兩位國舅。
這是勝了也沒有任何好處、敗了則滿地雞毛的事情。
“周傥!”徐處仁咬牙切齒地說道。
“下官是不太相信的,這分明是離間天家親情,故此雖然得了這東西,下官也隻是收起來。學士一定要強迫下官交出來,下官也沒有辦法。”周傥攤開手笑了笑:“學士覺得此事不必上報朝廷,那就不報呗。”
到這一地步,徐處仁明白,他想着借這個案子将向家和周家一鍋端,可人家周家何嘗不想着借這個案子将他與向家一起掃了!
不報?他敢不上報朝廷,明天周傥就敢把這事給他捅出去。
徐處仁原先曾拍過蔡京馬屁,後來因爲威脅到蔡京的地位,兩人翻臉,又得罪了童貫這樣的權宦,隻要蔡京和童貫從周傥這得到消息,想來這二位都很樂意踩他一腳。
原本是向家的麻煩,就會變成他徐處仁的麻煩,雖然徐處仁自诩方正,卻也沒有大公無私到這個地步。
憤怒地盯着周傥,周傥則垂着眼,故意不看他,直到許久之後,徐處仁從牙縫裏吐出一句話來:“貴官……好自爲之!”